黎里到医院病房时,燕回南跟于佩敏已经到了。夫妻俩守在病床边,燕羽坐在床上,很慢地在吃午饭。
她冲他笑了下,然后说:“叔叔阿姨好。”
燕回南这次点了头。于佩敏正剥橙子,微笑:“黎里,这次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没有。应该的。”黎里说,第一时间走向燕羽,冲他摇了摇手上的樱花枝。
燕羽的目光一下凝上去,望着轻轻摇动的樱花,眼中光芒微闪。
“你们学校宿舍楼下的樱花全开了,但海棠还没有。我带了一支来给你。”黎里将玻璃杯拿过来放他小桌板上,樱花插进去。
燕羽伸手碰了碰白樱的花瓣,柔软细小得像一缕烟雾。
黎里说:“不是我种的,所以不能送你一束。”
他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无声交流着去年春天的那束青樱。
他淡笑了,笑容很浅。
黎里亦抿唇浅笑。
于佩敏将橙子剥好,分开一半递给她:“黎里,吃半个橙子吧。”
“我现在不吃。”黎里说着,忙把包里的水果刀拿出来,“不好意思,我把刀带走了。”
“没事。”于佩敏笑,“他喜欢吃剥的橙子,切的不太爱吃。”
黎里正卸琵琶琴盒,看向燕羽,微微瞪眼:“你这么难伺候呢?”
燕羽抿唇,有些赧然,又见她身上的男士衣服,定睛多看了眼。黎里解释:“今天风大,崔让把衣服借我了。”
燕回南这下看过来,问了句:“江艺那个崔让?”
“嗯,高中同学,燕羽也认识。”
燕回南没讲话了。
等他终于把午饭吃完,燕回南把一次性餐盒收走,出去扔垃圾。于佩敏将剥开的橙子递给他,他摇头。母亲只好把橙子放到桌上,去收小桌板。
黎里却拿起橙子重新给他:“几天没吃水果了。”
燕羽说:“我吃不下。”
黎里说:“吃五片。”
燕羽说:“一片。”
“四片。”
“两片。”
“三片。”黎里说,“成交。”
“……”燕羽说,“你一开始心里想的就是三片吧?”
黎里没忍住,笑容绽开。
燕羽于是掰了三片橙子瓣,很慢很慢地吞了进去。剩下大半,黎里跟于佩敏吃了干净。
燕回南回来,说:“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燕羽却安静了,想了一会儿后,说:“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讲。”
黎里明白,坐去他身边。燕羽仍有些虚弱,但精神不算差,情绪也很稳定:“我要救一诺。”
燕回南跟于佩敏来之前已听黎里讲过事情经过,所以对这名字不陌生;甚至对燕羽的话不太意外,但都没立刻给出反应。
燕回南低下头,双手用力抓了下头发,闷声:“儿子,当初的事,过去那么多年,我们没有证据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我知道。我的事,已经没机会解决了。”他恍然一下,又回神,“但一诺的事应该解决。不然,将来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燕回南抬头:“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告诉一诺的父母,一起找证据,把他的恶行曝光。”
燕回南毕竟活了半辈子,经验在,知晓事情绝非那么容易,可一时又不想挫伤他,狠搓了下脸,问:“那孩子是芦汐镇的?”
“嗯。”
燕回南眉头跟压了座大山似的,有些难以启齿,道:“那家境应该不好,要是……你想曝光,可后面他父母被收买了呢?”
病房静到可怕。
黎里忽脚底生寒。昨天,燕羽和她说起此事,她很支持,认为他必须要迈过这个坎。可现在只觉后背发凉,他们太天真,想得太简单。
燕羽脸上空无半点情绪,说:“或许不会呢?”
“就当他们不会。”燕回南何尝不知儿子心里的痛,可他更害怕他们太过想当然,“我听黎里说,他第一次被侵害是去年了。没有现场的直接的证据,警察不会抓人的。”
燕羽下颌一动:“那就网上曝光。”
“你们说的话,外界就信?人家形象那么好,艺术家慈善家教育家!哪怕外界有人相信,陈家什么位置什么势力?一堆公知喉舌给他们发言!他们不会反过来把黑的洗成白的,白的刷成黑的?”燕回南道,“你们设想这个学校里有其他受害者,可如果暂时没有呢?你们也设想当年、在你之前,有其他受害者,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很多学生现在都在这行混饭吃,有的都结婚生子了。这事儿太丑了,人家为什么要站出来?”
燕羽没讲话了,眼神放空开去,不知在想什么。
燕回南问:“如果到时所有人都不信一诺,你怎么办?”
燕羽面色如铁:“那我就把自己的事说出来。”
黎里一瞬心惊胆战。燕回南瞪大眼睛,于佩敏急得站起身,大哭:“不行!燕羽你是男孩子,这个社会没那么开明,人家会笑话死你的呀!连女孩子被害,都有那不清白的人追着羞辱去骂。再说,你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口说,会出大事的!你这样万一把自己毁了!”
“妈妈,我已经疯了。”他红着眼睛,泪落下来,“我知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让我什么都不做,不行……不行的妈妈,我受不了了……”
于佩敏哭得浑身颤抖,拿纸巾擦他脸颊:“好好好,你别哭,你一哭妈妈心都碎了。”
燕回南别过脸去,眼眶通红。
燕羽哽咽:“我想努力,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做。”
黎里又惊又惧,心脏狂跳,本能地紧搂住燕羽的身体。他只穿了病号服,很瘦,瘦得她怕他会随时消失。
病房陷入安静。
父亲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证据。哪怕你说了,大家也不信?哪怕你说了,他也没有得到惩罚?”
燕羽没动。
燕回南肩膀垮塌着,但终于挺起来,一字一句,带着无尽的心酸和心疼:“儿子,你干什么,爸爸都支持。只是你一定要想好,怎么做,为了什么去做,做到哪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承受住,做好心理准备。爸爸知道,你心里苦,冤,恨,我知道这口气你一直咽不下。老子恨不得替你去杀人,替你去死。可不能。”
他手背一抹眼泪,“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但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你出击了,结果不一定会照你的预想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失败,你也得接受。你如果做好了这个准备,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不然,”
他一大汪眼泪涌出,“我不能看着你去遭受更大的打击。我怕你到时根本承受不住,那时候,我跟你妈……得多后悔现在没拦着你……”
他声音扭曲得说不下去了,捂住眼睛抽泣起来;于佩敏也掩面落泪。
燕羽沉默良久:“我会想清楚的。”
……
夜深了,病房里静静悄悄。
燕羽缓缓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漫着外头走廊的灯光,有些朦胧。黎里侧蜷着,睡在隔壁病床上。
他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出了门。护士站这会儿没人,他顺利走去电梯,出了病房大楼。
夜里,医院门诊楼亮着灯,玻璃门里头半个人影也没有,白光照着擦拭得洁净的地面和墙壁,有些渗人。
燕羽径自从门诊经过,出了医院。春夜微冷,街道空无一人。他将冲锋衣领拉高,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脑子里清醒了少许。
凌晨两三点,街上没有夜车经过,异常空寂。路两旁的店铺大门紧闭,窗口漆黑一片,路灯昏黄地投洒着。
他自己的脚步是世间唯一的声响,一下一下,踩踏着地面,敲打着他的内心。
燕羽没停下,一直在走。路上没遇到一辆车,也没遇到一个人。仿佛这座夜城里只有他自己。
他走着走着,忽然慢慢停下。
四月初,北方的树尚未展叶,但路口一株夜樱。很大一株,圆润而蓬松,开满了莹白的小花儿。
花树旁刚好一立路灯,灯光温柔洒下,整株树木在夜色里散发出柔光。那一瞬间,这一立路灯与一树樱花仿佛不属于这个灰暗的人世街道,像来自另一世界的美景。
燕羽双手插在兜里,望着那株夜樱,忽然就想,要是黎里也看到就好了。他想起她说,这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他掏出手机想拍摄,可镜头拍不出那树万分之一的美,于是作罢。他打了一行字:「夜走看见一株夜樱,很美,要是你看到就好了。」
消息发出的一瞬,闪出了“对方正在输入”,而下一秒她回:「我看到了。」
燕羽一愣,立刻回头。黎里站在他身后十来米,穿着他的外套,在夜风里微缩着脖子。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朝他走过来,笑笑:“刚好醒来上厕所,也想出来走走,就跟着你来了。”
燕羽看见她眼中的谨慎,心无声地发疼:“冷吗?”他朝她伸手,她将手递过来:“不冷。”
但她的手是微凉的,燕羽握紧了。
“你这件衣服好大。”黎里拉了拉身上他的外套,说,“男生的衣服怎么这么大的,明明你也很瘦。”
他目色清清,望了眼那株樱树,细小的繁复的白花儿映在路灯和夜色下,美得叫人心醉。
黎里也抬头望,与他并肩看樱花。
他们坐到马路牙子上,黎里捡起地上一朵白樱,在手心搓搓,花朵旋转起来。她问:“睡不着吗?”
他诚实地点了头:“在想我爸爸说的话。”
她默了会儿,问:“想好了吗?”
燕羽没答,却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我很明白,你是想替当年那个小孩子,把那一拳打回去。这一点,我绝对支持。”黎里手一松,花瓣掉落。
她抱住膝盖,扭头看他,“但你爸爸说的,很有道理。燕羽,我愿意陪你一起,尽全力帮一诺,揭穿那个垃圾的真面目。但我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一步步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自己卷进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害,不想让那些黑暗把你毁掉。还有,如果后面的结果不像预想的那样,我们也得接受。”
燕羽认真听完,点了下头:“我其实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某件事,而是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恶没有停下,坏没有终止,对错没有分明。我只想把我以前没做的事做掉。我今天一直在想,刚才走在路上也在想,如果这次结果没有太好,我会后悔帮一诺吗?不会。黎里,我想起你说过的,你想做的事,会尽全力,可如果尽了全力,命运也不站在你这边,那就放手。但至少,你不会一直后悔,当初如果做了,会怎么样。”
“那我们就尽力吧,至于结果,交给上天。”黎里微微一笑,有些颤抖,但目光灼灼,“刀山火海,闯过去。”
第105章 chapter 105
四月初, 北方的春风钻进脖子,依然微凉。
燕羽和黎里按导航找到位于帝洲南城郊的一处旧小区,竟比老家的秋槐坊还破败。小区只有几栋六层高的红砖楼, 花坛里堆着垃圾, 干枯的、新鲜的狗屎随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