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知州:“……”
他没有喝止唐员外,而是再次翻了一遍唐员外呈上来的状纸,以及黄家人签字画押的其他纸张,仔细看了一下后发现,他们竟然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原因便是唐家祖上便有这样的事,当然了那个是亲儿子死了,所以就收养了下人的儿子为义子,最后把全部家产都传给了义子。
胡知州悄悄地扶了一下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太蠢了吧!
儿子意外死去收养义子继承家业,跟明知儿子被人害死却还把家产传给仇人,那是两件不同的事,黄家人的脑子里难道都是豆腐渣?
围观的百姓们想法和胡知州的一样。
他们议论纷纷。
“……这黄家人是不是傻?”
“他们都要害死人家唐员外的儿子了,竟然还想着人家发现之后,不但既往不咎,还将他们的儿子收为义子?”
“是挺傻的!”
虽然不管是胡知州还是围观的百姓们,都觉得这样很傻,但难以理解的是,黄家人特别是黄家大儿媳妇竟然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她觉得唐太太不能生了,自己儿子又自幼养在唐太太膝下,唐员外和唐太太都非常重视,还说孩子聪明伶俐,那将来孩子成为义子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当然了,将来事发之后,他们肯定不会承认是故意调换的,而是一口咬定是不小心、不知道等,以此来洗脱嫌疑。
唐员外沉下脸,“胡说八道!”
“诸位年长的乡亲们应该都知道,或者曾听家里人说过。先曾祖唐大善人的确收养过义子,但那是救命恩人的儿子。其父为护院,为救先曾祖父子而死,与这岂能一概而论?!”
“而且先曾祖也不是因为先祖是义子才传以家业的,而是因为他勤勤恳恳,感激先曾祖的养育教导之恩,侍奉先曾祖终老。这才得了先曾祖和其他族人们的同意,继承了唐家。”
“这件事每个唐家子孙都知道!”
一件被唐家子孙记在心上,关于感恩与孝顺,好人有好报的故事,竟然被人误解成这样。唐员外被气得险些吐血。
可黄家大儿媳妇不这么认为,她一口咬定那也不是亲儿子。既然大家都不是亲儿子,还都是下人,那她的儿子也有机会。
唐员外被气得不行。
胡知州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没忍住又看了那位始作俑者,也就是黄家大儿媳妇一眼。他觉得对方的态度实在是不同寻常。
黄家几人被带到公堂后这么久了,就属她最镇定。
黄家女儿,也就是最初露馅的那名丫鬟。她的脸颊高高肿起,显然是事发后被人狠狠打的。双眼也布满了红血丝,眼神惊恐,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是经历了许久的担惊受怕,再施压便要崩溃了。
至于黄家唯一的成年男子,也就是黄家大郎,他的表情也和亲妹子差不多,显然是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就黄家大儿媳妇不一样,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怎么就那么自信呢?
如果傅文钰在此,肯定会看出她这是典型的‘妄想症’。在这种人眼里,世界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而是我希望的这样。
形成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当年与儿子被迫分开而导致的产后抑郁,或者是因为换子而产生的心里压力,亦或者是和儿子再次分开刺激到了她,所以导致了这位在唐员外看来‘谨言慎行、沉默寡言’的黄家大儿媳妇,在心理层面上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妄想。
平时还好,但涉及到儿子的事情上,就变了。
唐员外夸一句‘我儿子真乖’。
她就会在心里想,‘那不是你儿子,那是我儿子,老爷你说得对,我儿子的确很乖’。
唐太太说一句‘我儿子真孝顺’。
她也在心里想,‘是啊,太太不能生了,我儿子养在太太身边,不就是她儿子吗?在别人家也有这样的,不能生的嫡母养了妾室的孩子,视若己出。’
至于她的儿子和唐家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她也能用‘唐家的某位先祖,不也是义子,和唐家没有血缘关系吗,他行我儿子也行’等等话语来自我洗脑,久而久之就完全洗脑成功,相信她认为的就是真理。
然后她再向亲近的人洗脑。
在现代,类似的例子还有‘主播回了我私信,她肯定喜欢我。’;‘那个女孩对我笑了两次,她愿意和我结婚’等等。
可惜古代人并不了解这些,所以胡知州想不明白,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好在他还记得现在的自己不是走街串巷,哪儿有八卦就往哪儿凑的胡不奇,而是一州之长胡知州,所以忍耐了下来。
接下来,他又询问了几个疑点。
比如为什么之前都好好的,但却突然扔掉了唐员外的亲儿子?
这话是黄家大郎答的,他战战兢兢地道:“前两日,小的给老爷跑腿,路过一座茶楼的时候便进去歇了歇脚,点了碗茶水喝。”
“当时,台上的奉先生说起了一篇话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打了个寒颤,“那篇话本说,说的就是一个奶娘,换了主家的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
他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里就有人兴奋地开口,“我知道那篇话本,就叫做,就叫做‘真假少爷’,没错,就是这个名儿。”
“什么‘真假少爷’,那叫‘鸠占鹊巢’!”
门外传来了一阵兴奋的议论声,吵得都听不清黄家大郎的话了,胡知州无奈地一拍惊堂木,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黄家大郎就继续说。
“那,那话本说的也是一个奶娘,换了主家孩子的事,小的,小的便吓了一跳。回来之后,回来之后就匆匆找婆娘商量,商量。”
现在的黄家大儿媳妇已经不在唐家当差了,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差事做得不好被主家嫌弃,而是孩子三岁之后,唐太太就陆续把两个奶娘放出去了。
这是大户人家常有的做法,孩子还小的时候需要吃奶,也需要人精心照顾,所以身边会有奶娘。但开始认人之后当家太太们却往往不会把奶娘留下,而是让他们回家,这是为了防止时间长了孩子把奶娘当亲娘。
唐家少爷目前五岁,就处于这个阶段。
所以一年前,奶娘就回家来了。
回到家来后的黄家大儿媳妇,时常念叨着自己的亲儿子,也就是假的唐家少爷。不过家里人并没有觉得不对,因为娘念着孩子,这不是常有的事嘛。
而黄家大儿媳妇对养在自家,那位真正的唐少爷不好。时常打骂并且不给饭吃,孩子喊她‘娘’的时候还会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他,那就更没有不对了。
不是自己生的嘛。
黄家人理所应当地这么觉得。
然后这次黄家大郎意外听到了傅文钰的话本,还听到茶楼里有人议论世间是不是真的有‘张嬷嬷’那样的坏人时,他一阵不安,生怕被唐家人发现真相。于是他匆匆回去找黄家大儿媳妇商量,看自家是不是先避一避?
他是不敢坦白的,因为觉得坦白肯定难逃一死。他们这样签了死契的奴仆,又犯下了大错,主家肯定是容不了的。
所以这位黄家大郎就觉得,不如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赎身逃走。等过些年唐员外和唐太太死了,唐家是他们亲儿子当家做主之后,他们再回来认亲,享受唐家的荣华富贵,为此他还把妹妹喊回来商量了。
结果就在他抽空去喊人的功夫,回来却发现真唐家少爷不见了!
一问,黄家大儿媳妇说扔了!
……扔了?
胡知州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目光转向了跪在堂下的黄家大儿媳妇,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把孩子扔了呢?”
把孩子还回去、跪地求饶,亦或者居家逃跑都能理解,但把孩子扔了自己却若无其事,实在是让人困惑不已。
但黄家大儿媳妇却觉得自己的理由正当,被问后毫不隐瞒地道:“扔了就找不到了,找不到那我儿就还是唐家少爷。”
胡知州没忍住又问,“那你怎么不卖了他,或者杀了他呢?”
“不过才五岁的孩子,不管你是卖给人牙子,亦或者拿刀将他杀了,还是将他推到井里或者是河里溺死,不都比扔了更安全吗?”
毕竟扔了能找回来,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胡知州虽然才做了三年多的官,但已经见识过好几次这样杀人灭口的事了。而真的唐家少爷在外人看来是黄家的孩子,若是不小心死了,只要做得小心些,也不会有人怀疑。
黄家大儿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给我儿子积德,不能杀。而且我认识的人牙子都是和唐家相熟的,不好。”
胡知州:“……”
围观群众:“……”
唐员外:“……呵。”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说她聪明好还是愚蠢好了,说聪明吧,好像是有点,说愚蠢吧,似乎也很合理。
“大人,她真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古怪妇人。”
唐员外愤愤道:“她竟然把我的儿子带到城外的林子里,用绳子绑在了一棵树上,想让他活活饿死或者被野兽吃了。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又使出手段让她开了口,那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
想到此处,他非常庆幸自己用的是‘威胁’+‘利诱’的方式,不然他恐怕真的会失去自己的孩子,毕竟谁能想到她会把一个五岁小儿绑在林子里呢?
堂上的胡知州又扶了下自己的额头。
这真是他做官以来,审过的最为稀奇的案子。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清楚了,人证物证也在,他便把唐员外提交的状纸、黄家人画押之后的供词、以及真的唐家少爷身上绑着的绳索仔细看了又看。
这个案子因为唐员外做事细致,黄家人尤其是黄家大儿媳妇很配合,所以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就是两个孩子,也都平安。
真的唐少爷被救回来之后就生了病,所以被没有被带到公堂上来,而假的唐少爷如今跪在公堂一角,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浑浑噩噩。
胡知州确认了人证物证都在,人犯也供认不韪,所以很快就宣判了。
但它造成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
傅文钰是在家里喝奶茶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不是消息已经传到了乡下,而是等胡知州判完案后,唐员外就买了一些谢礼,亲自领着管家和家丁,在张掌柜和张二的带领下,敲锣打鼓地来到了傅家村。
他要感谢傅文钰!
“文钰,文钰快出来!”
傅文钰当时刚送走了来家里换羊奶的村民,正端着一杯奶茶打算到屋里歇歇,顺便把早上师傅画的建筑图纸再拿出来好好看看,琢磨一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就看到某个族兄表情激动地冲了进来,拉着他的手就跑。
“你家来客人了,唐员外来了!!”
唐员外?
傅文钰诧异地挑眉,他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唐员外啊。记忆里跟他有交集并且姓唐的人就一个——开元书坊背后的东家。
难道是他,可是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族兄就拉着他走出了大门。而傅家的前方,正在族长、傅大石等人陪同下走过来的,的确是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陌生身影。
而这时,眼尖的张二已经看到了傅文钰,忙道:“东家,叔,文钰出来了,那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就是文钰!”
没等傅文钰反应过来,那个身着青色锦袍的身影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并且朝他深深作揖,“恩公,请受唐某一拜!”
傅文钰:“……???”
正疑惑间,激动的唐员外、熟悉的张掌柜、张二,以及从柳州城一路跟过来的好奇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感谢恩公救我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