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丝毫不感伤的样子,明显关系不好。
二祭司扭过头,重重从鼻子里怒哼了声,懒得再与他说半个字。
“祭司庭暂不必开。”江承函缓缓起身,十指拢合,周身神力荡开,磅礴如瀚海的威压自他为中点,齐齐涌入深潭之内。
如此浩大的仗势,将深潭中嚣张的火炎足足压低几寸。
男子声线清冽如霜:“传我之令,命祭司殿,神主殿,山海界五世家与凡界四十八仙门仙首于二月后齐聚于此,商讨深潭之事。”
众人拱手应是,纷纷行礼之后离开深潭。
为了暂时压住深潭,使四个月的期限往后延长,江承函保持着输送神力的姿态,站了半宿。
今日种种皆在眼前晃过。
他身有束缚,注定无法与楚明姣坦诚说起深潭,无法在她说想要解决深潭之事上说任何的赞同之语,连个轻到极致的“嗯”字都不行。
如今可以预见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山海界为三界承担一切,与日渐嚣张不满的深潭同归于尽,从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山海界是大,幅员辽阔,可和浩渺众生比,就如沧海一粟,又算得了什么。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连这片天地都认为的最正确的做法。
作为神灵,不知对错,无法插手。
江承函镇压深潭时,汀墨就抱着剑杵在一边等,在某一瞬间,神思恍惚,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
都说神灵无心无情,可唯有他知道,深潭沸腾的那个夜里,江承函也曾如现在这般,枯站数夜,恨不能将一身神力散尽。
就为了让深潭能多稳定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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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星移漏转。
在如水夜色即将抽丝剥茧般被晨光汲取所有生机时,江承函终于抽身而出,他缓步踏进清冷月辉中,手扶着那圈围栏,极慢地阖眼,整个人像易碎的名贵瓷器,从头到尾都现出一种极罕见的破裂感来。
这是被抽取太多力量的后遗症。
汀墨急忙上前,被他提前伸手制止:“无妨。缓一缓即可。”
就在这时,汀墨手中的传音玉简亮起光芒,他看了看江承函削瘦清癯的背影,小心点开了玉简,在看清上面一行字时急匆匆地抬眼。
“殿下。”他暗骂今夜到底是个什么碰鬼的日子,怎么事一茬接一茬来:“冰室伺候的傀儡人传来消息,楚家少主神魂又开始动荡,他——”汀墨咬着牙说下去:“他需要殿下的神力滋养。”
滋养后又得受罚。
以江承函此时的身体状态,这无疑是叫他难以承受的酷刑。
“知道了。”消耗过大,江承函声音微低,他将手指用丝帕擦干净,不曾有过迟疑,抬步往外去:“回罢。”
冰室中料理好楚南浔,他额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脚步却未停,径直跌进外面的暗室,又受了一遍天定的刑罚。
身体上的痛极为麻木,神灵对这些苦楚适应良好,只是偶尔,几根银丝像是穿透心脏时,会有一种密密麻麻,抽搐似的痛贯穿胸腔。这时候,他会微微蜷起食指,藏进袖袍中。
……他想起了姣姣。
神灵情绪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情窦初开,与楚明姣在一起,开心,愉悦与安宁的情愫也为多数。
她太会哄人,楚南浔总能被她几句撒娇哄得晕头转向,脚不着实地,实际上,作为被楚明姣沁在蜜罐子里泡着的那个,江承函也并没有能比楚南浔好上许多。
情意甚浓时,纯粹大胆的姑娘大抵能将世间所有情话说遍。
因此他从不知道,原来人决绝起来,说不在乎,便真不在乎了。
决然离开的那个,大抵都不会想着回头。
相知相许几十载,矜贵如神灵,也终于尝到被爱情折磨到心悸难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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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结束,江承函背抵着墙面,指尖颤着,低声平复呼吸,汀墨要来扶他,依旧被他清浅拒绝:“无妨。”
除伴侣外,神灵与他人间有着极重的距离感,天生不喜他人近身。
“殿下。”汀墨低声道:“三祭司来了。”
江承函疲惫地阖着眼,睫毛湿津津贴在一起,眼尾压出条温柔至极的褶皱,闻言,他给自己换了身干爽洁净的衣裳,徐声道:“让他进来。”
宋玢刚一进来,盯着他左看看又看看,突然意有所指地笑了下:“得了啊,楚明姣又不在,你这是勾谁呢。”
他从小这样说话惯了,就是欠,反正结识朋友也没别的目的,不巴结,也不讨好,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己也落得轻松。
汀墨想,这人可真会插刀。
哪里疼往哪戳一下。
“是海棠山出了问题?”江承函默了默,没脾气一样将他的话略过,温声问。
“海棠山好得很,没问题。”宋玢眼珠子转了圈,摆摆手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公事。纯粹是自己有些问题,需要神主殿下解惑。”
江承函望向他。
“半个时辰前,我稍微摸到了点掌控天青画的窍门。”像是为了节约时间,宋玢飞快道:“只有两息时间,没有任何人干扰,给你说真话的机会。”
说罢,他唰的一下,从灵戒中抽出一张画。
那画像个囊括一切的小天地,完全展开的一刹那,江承函敏锐的感知到,一直蛰伏在袖口里,隐入肌理深处的银丝如同失去方向般,洞察力降至零。
天青画上的混沌之力……暂时干扰了这片空间。
“时间宝贵,这东西我两个月只能动一次。”
宋玢一改楚南浔之事后和楚明姣同仇敌忾,一致对江承函这个“外”的姿态,他睁大眼睛,一张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点红色来:“楚南浔是不是没死。”
江承函抬眼,静静望着他。
“还不说是吧?”宋玢从灵戒中掏出两块卜骨,忍不住道:“我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才占了一卦,谁知出现这种结果。我还不信邪,活活耗了十年阳寿,又算了两次。”
他声音大到能将房顶掀了:“死人还能有命定姻缘线?楚南浔还能和余五姑娘修成正果?怎么修?结冥婚吗?!”
“还有苏韫玉。”他转过身,无法理解一样又掏出卜骨,咬着字说:“他和楚明姣怎么回事呢?大祭司当年给他们卜的那卦我看过,那红线隐隐约约的,不算明显。这个呢,线红得都要怼我眼睛里去了。”
“你们四个玩我呢?!”
话音落下,却见江承函的眼神慢慢落在那块卜骨上。
他长相其实最是清疏淡薄,可因为通身温和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总如瑶林琼树,仙露明珠。不了解的人不敢过多接近他,了解的人也不会十分惧怕他。
唯独此时此刻,他凝望那块卜骨上交缠的红线时,眼神敛去霜雪的淡漠,也撇开素来柔和宽纵之意,瞳色偏淡的瞳仁中,点墨般晕开。特别是他睫毛上下翕动时,因为受刑而难耐的汗水湿漉漉拖旖着,现出点从所未有,直击灵魂的危险之色。
不知看了多久,他食指落在卜骨上。
轻轻一敲。
线从中间断成两截,宋玢万金难求的卜骨也于此时应声而碎。
神力骤然迸发,不论是天青画还是袖中牵制人的银丝,皆有一刻栗然迟涩颤缩,宋玢被这股浪潮掀翻,四仰八叉地甩在地面上。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你这是……你居然动怒了吗?”
下一刻,他意识到不对,爬起来,狼狈地理了理衣袖,梗着声音道:“你冲我凶什么,你冲我凶有什么用!”
“人都跑凡界去了,你倒是追啊。”
宋玢顿了顿,慢吞吞地吐露自己的意思:“追的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也得去,我十年寿元不能这么白白浪费在这三个没良心的身上。”
第18章
山海谣18
“姑娘, 您的点心来了。”
清晨,云雾缭绕的山脚下,质朴淳实的小二肩上各搭着条汗巾, 他绕过前头几张空桌, 将托盘中热腾腾的糕点端上来。上菜的时候, 又禁不住往客人脸上扫了扫, 心神微滞,脸上笑容不由得更真挚些。
他们这并不属繁华都城,更比不上京都的热闹富贵,可这么多年帮工做活, 一双眼也算看遍人间颜色。
这位两日前来住宿的姑娘,出手阔绰极了, 眼也不眨便包下占据了整片山色的靠窗隔间,不止如此,她满身金装玉裹, 翠羽明珠,光是那种带宝珠的珠钗簪子, 两天至少都换了快五支。
然这富贵无极的情形并不是最让人惊心的,更为璀然夺目的,是这姑娘生了副神仙般的相貌。
朱唇玉面,云鬟雾鬓,杏眼弯起来时,最为可人,甜滋滋的能一路下沉到人心坎上,妩媚中添或有种不谙世事的烂漫情态。
就这么一会功夫, 旁边几桌的眼神已经止不住飘过来好几回了。
“多谢。”楚明姣嗅着才出炉的糕点香气,沉醉似的闭了下眼, 半晌,有些诧异地抬睫:“人间十月,焉有海棠?”
“是海棠花露。”
小二料想不该啊,这等富贵人家,最擅在各等细节处着功夫,怎么连这问题都需问,可对着那双清凌凌的眼,思索了会,仍尽可能解释得详尽:“每年海棠花开,店家便会叫人采集清晨海棠花上凝结而成的露水,用特制的玉瓶封存,再将花折下,制成花酱。待有需要时,便用这玉露与花酱拿出来,或做成糕点,或酿成清饮,用以招待贵客。”
“心思巧妙。”楚明姣拿出一锭碎银放在桌面上,道:“有心了。”
小二没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拿着银子道谢,欢天喜地地做活去了。
“你来凡间散财呢?”苏韫玉撩开珠帘,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他挑了下眉,拉开凳椅在她对面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银子是你这样用的?”
楚明姣在精巧的海棠花糕上轻咬了口,顿了顿,又朝另一边花瓣下口,最后抬眼,得出中肯结论:“凡界的东西比山海界好吃。”
也更精致。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苏韫玉逮着空隙就开始数落她,末了,一本正经地开口细说:“不止山海界,四十八仙门也是如此。修道之人,想的都是怎么往菜肴糕点里加入仙露灵草,各种可食用的珍惜灵物,能提升修为,疗养身体才是正途。真正专注食材本味,要满足口腹之欲的,本身就少之又少。”
说完,他看向楚明姣的左臂,问:“伤好点没?感觉如何了?”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
“喔。”楚明姣抿了口茶,秉着绝不让自己吃亏的原则,慢吞吞地先回了前面一句:“所以深潭选中你,除了你话多,还因为你博览群书,眼界开阔?”
苏韫玉没顶住这波言语嘲讽,被才抿了几口的茶水呛住,胸腔震颤,连着咳了五六声才止住。
楚明姣这才扳回一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回应迟来的关心:“已经不疼了,只要不大动作,就不会有感觉。”
“楚明姣你真的——”苏韫玉将玉扇扣在桌面上,连着摇头:“我真受不住你。”
楚明姣话都懒得接了,只挑起眼尾,在骤然攀升的风情中给了他个自行领会的眼神,意思大概是:我需要你受?
“新地图研究过了吗?”纤细白皙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沿,她挥手荡开一个隔音结界,立刻让周围频频注目的人老实收回视线,涉及此行第一要事,她认真起来:“我们身处峪州南,若要一路北上前往长安,走水路最方便,也最快捷。”
这两天下来,他们五个从山海界一路摸出来的外人昼出夜归,也算将凡界的习俗摸了个七八成懂。
三界按地域而分,分为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