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恐怕上头也分不出心神考虑这件事。”
唐胤点头称是,将课上的笔记递给苏源:“这是上午教谕讲授的内容。”
上午的两堂课,只唐胤和他在同一间课室,方东在隔壁。
苏源被方教授叫出去,许久未归,唐胤便自发地记起笔记,以便好友回顾。
苏源接过放在桌上:“多谢唐兄。”
唐胤咧嘴一笑:“我回去收拾收拾,等会去一起去课室。”
说完大步跨出学舍。
苏源的视线从他背影上移开,麻溜收拾了书本笔墨,和方东去隔壁等人。
望着远处新修补好的屋顶,有雀鸟飞掠而过,苏源决定暂且先不告诉他们,他们也能得到奖赏的事。
待来日惊喜揭晓,岂不更好?
“来了来了!”唐胤急吼吼奔了出来,“刚才有本书压在枕头底下了,好悬没找到。”
“说过好多次,不要把书压在那底下,隔天又找不到了。”方东老父亲属性上身,忍不住碎碎念。
唐胤也不恼,只一味地嗯嗯应着。
苏源眼底蕴着笑意,步履悠缓。
这一刻,好似所有的忧虑烦恼都消散无踪,只余下愉悦快活。
距离钦差大人来府城已一月有余。
孙见山和林璋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灾后所有的问题。
百姓们得到抚慰,又有帝王下罪己诏,流言的负面影响也于一夕间烟消云散。
整个府城再度被欢声笑语所充溢。
而此时,府衙某间房里却是一片阴云罩顶。
“都查清楚了?”林璋面色冷凝,看着纸上的文字,咬牙切齿地问道。
孙见山颔首:“出发前我曾去工部找你师兄调过金堤的相关数据,按道理就算再有个几十年,金堤也依旧坚如磐石,绝不会因为一场暴雨溃堤。”
林璋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颌冷硬,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几息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信纸,阖了阖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冷静:“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确实是我的疏忽,孙兄直接派人过去罢。”
孙见山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此非你之过,怪只怪那些人丧尽天良,不把百姓性命当回事。”
林璋没吭声,显然尚处于自责当中。
孙见山也不再说,领着随行兵丁前去拿人。
一来一回不过半个多时辰,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这些天孙见山一直是暗中调查,并未惊动除了林璋以外的任何人。
如今突然发难,涉事者连销毁证据和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捆作一团丢进府衙大牢。
他们做贼心虚,吓得腿脚发软,表面却是色厉内荏,趴在地上不住地耸动,口中直呼冤枉。
孙见山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查到以及搜来的证据拍到了他们脸上。
十多个涉事者宛若被掐了脖子的公鸡,闭嘴瞪眼,连声都不敢吱。
有人心怀侥幸,输人不输阵地大喊:“大人您这般冤枉咱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孙见山都懒得搭理这蠢人,只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本官已将人证物证送入京中,你们的主子恐怕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你们。”
守在一旁的衙役眼睁睁看见,牢房里的几人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一个个惨白如纸。
......
不过两个时辰,金堤坍塌乃是人为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遍整个府城。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有学子相携外出,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将所见所闻分享给同窗。
“水利通判和他的几个下属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银钱,以次充好,拿麦秸和稻草填补堤坝,又如何能抵挡暴雨的冲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也太可恨了,砍脑袋都是轻的!”
“他们只顾着填满自己的腰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
“贪官该死,就该千刀万剐!”
苏源也挺意外,同时对靖朝的官场有了更深一点的了解。
这时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黄玉他爹就在水利通判手底下做事?”
“你没记错,去年他还跟咱们炫耀呢,说他爹转去了水利通判手底下,还亲眼见到京城来的水利官,并且跟那位大人说话呢。”
议论声猛然一顿,众人面面相觑。
“不会吧?”
“怎么不会!”张渐鸿走进学舍,嗤声道,“我特意问过我爹了,黄玉他爹已经被投入大牢。”
话音刚落,学舍外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黄玉!你赔我娘和妹妹的命!”
苏源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家住金堤中上游的那位名叫马向松的学子。
一听说是与黄玉有关,所有人一窝蜂涌出学舍。
只见回廊上,马向松将黄玉摁在地上,一边嘶声低吼,一边扬起拳头狠狠砸在黄玉的身上。
有离马向松近些的学子注意到他脸上的泪水,唏嘘慨叹,又对他格外的同情。
两个月过去,马向松已经逐渐接受了母亲和妹妹意外离世的事实,也慢慢回到原先的学习状态,不似一开始那样死气沉沉。
结果现在告诉他,她们的死亡并非意外。
原本她们是不会死的,却因一群人的贪婪,草草丢掉性命。
若他们是马向松,估计杀了对方的心思都有。
围观者众多,却没一个上去拉架的。
他们任由黄玉哀嚎,任由他被打得面目全非,心中甚至是快意的。
作为贪官之子,他踩着无数人的悲剧,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黄玉和梁盛真不愧是昔年好友,亲爹都是贪官,梁贪官至少沾上人命,黄玉他爹却害了这么多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梁盛和黄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渐鸿靠在门框上,笑嘻嘻说着。
对此,唐胤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还嘲讽道:“难怪整个凤阳府只有他买到庞大人的书,花的都是那些脏钱吧?”
众学子纷纷附和,言辞神情满是鄙夷不屑。
苏源闻言眸光微动,之前黄玉的惊惶似乎有了解释。
不过他挺好奇,黄玉口中那位京官伯父到底是谁,有没有参与到此案中。
思绪流转间,那边的黄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方东担心马向松把人打死,自己再惹上官司,得不偿失,遂上前拉住他,轻声劝说:“马兄,没必要搭上自己。”
马向松呼吸粗重,一双眼里满是血丝,即便被拉开了,依旧死死盯着黄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好在他是个听劝的,发泄一通后很快冷静下来。
他趁方东一时不注意,又上去踹了黄玉一脚,冷声道:“恭喜你,以后连童生都不是了。”
黄玉一向得意于自己是七品官之子,自身又有功名,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
一朝从高处跌落,怕是生不如死。
黄玉疼得整个人蜷成一只虾,口中吐血沫,肿成馒头脸上几乎找不到那一双眼,但不妨碍他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张渐鸿直起身子,扬声道:“犯官之子,你爹注定要被砍头,你不被连坐就是好了,哪来的勇气在这叫板?”
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利刃,深深扎在黄玉的心口。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当初梁盛的感受。
痛苦。
绝望。
却又心怀一丝一缕的希冀,万一他不会被连累呢?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学舍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有人告到方教授那边,方教授匆匆赶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眼皮子直跳:“你们在干什么?”
张渐鸿懒洋洋地说道:“教授您可不知道,黄玉他爹害死了马兄的娘和妹妹,你说他该不该打?”
方教授噎了下,他自是厌恶贪墨之人,可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不对,只要在府学闹事,就该按照学规处置!
他竟被张渐鸿带偏了思路。
方教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对马向松说:“你自行去领三个戒尺,再抄《大学》两遍,可有异议?”
这算是很轻的惩罚了,马向松心里清楚,不敢置喙:“学生记下了。”
至于黄玉......
方教授肃声道:“方才知府大人传话给我,黄玉会被褫夺功名,如此一来,你就不适合再留在府学了,今日天色尚早,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方教授为人清正端方,当初正是看不惯朝中世家权贵沆瀣一气,才会毅然决然地来府学当教授,黄玉父亲这般的贪墨行径,刚巧是他最为深恶痛绝的。
至于黄玉会不会被他爹牵连到,又是否知情,这与他无关,一切都有钦差大人和知府大人主张。
黄玉整个人如遭雷击,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他真的被褫夺功名了?
他如今是白身了?
他现在的处境和梁盛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差。
黄玉望着周遭目光冷漠、厌恶的昔日同窗,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当天下午黄玉就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灰溜溜离开了府学,连身上的伤都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