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兵队长想了想,“主要巡城兵都安置在东城,这边人少了许多,巡到此处差不多过了丑正一刻。”
花一棠:“也就是说,从丑初一刻到丑正一刻之间,巡城兵、不良人的焦点都在东北城十二坊,凌三坊是巡防空白区。”
不仅是巡防空白区,更是目击者空白区。林随安想,东北城区发生命案,只有一河之隔的中城区定然风声鹤唳,所有百姓闭门不出,就算听到什么声音也不敢去看,此时凶手驾车至此抛尸,犹入无人之境。
凌芝颜眉头更紧了,嘱咐明庶,“去四处住户问问,丑初一刻至丑正一刻之间,有谁看到街上有异状的?”
明庶应声退下。
花一棠:“封锁现场、关闭坊门,调用巡城兵,所有命令和安排都需要时间,凶手能避开所有不良人和巡城卫,时间还能卡得这般准,要么是像我这般聪慧绝伦,要么就是——”
林随安:“凶手知道何时、何处是巡逻空白区域。”
花一棠:“前日严鹤死了,昨日又发现了状似白顺的尸体,若你们是蒋宏文,这个时候会避开所有人半夜偷偷出门吗?”
林随安:当然不会,这岂不是没事自己找死?
除非——
“除非邀我出门之人能让我无条件绝对信任,且我确信在此人身边绝对安全。”凌芝颜道。
“那么问题来了,”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蹲下身,招呼林随安和凌芝颜也蹲下来,三人低头凑成一圈,“符合以上条件的人选都有谁?”
凌芝颜:“府衙内部所有官员、衙吏和不良人。”
林随安:“莫不是府衙内部有帮凶?”
“你们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吗?”花一棠压低声音,“凶手就是扬州太守周长平!”
林随安:“……”
大兄弟,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凌芝颜沉默片刻:“也不是不可能。”
林随安:啥?
“我曾听过一个传闻,”凌芝颜也压低声音,“不良人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去流月楼抓住你们,是因为周太守接到了密报,说凶手即将在流月楼毁尸灭迹。”他顿了顿,“但除了周太守,并无第二人见到密报的具体内容。”
三人默默对视,皆是不寒而栗。
知道藏尸地点的,除了凶手,还能是谁?
“凌司直,你要找的人带来了。”身后传来一嗓门,吓得三人一个激灵,忙站起身,凌芝颜掸了掸衣摆,花一棠迅速整理仪容。
林随安可没有他俩的士族偶像包袱,目光在明风身侧的青年身上打了个圈,眯起了双眼。
青年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看不清脸和表情,弓着身子,身形颇瘦,手长脚长,猛一看去就像一根大竹竿。
“小的靳若,隶属巡城卫,不知上官有何吩咐?”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林随安还是立刻认了出来,不由冷笑出声。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这回我看你往哪跑?!
第27章
巡城兵靳若蹲在地上, 用一根细绳认真丈量地面上各类痕迹,凌芝颜站在一旁观察,发现此人的确颇有些章法, 细绳在他手中如同一根奇妙的软尺,测量手法、方位令人眼花缭乱, 每丈量过一处痕迹, 他口中便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计算什么。
世人皆道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如此,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巡城卫中竟也卧虎藏龙。
想到这,凌芝颜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却发现花一棠正皱眉盯着林随安,凌芝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林随安更奇怪,环抱双臂盯着那个巡城兵靳若,嘴角似笑非笑,眼角似挑非挑, 表情颇有些骇人。
莫不是这个巡城兵有问题?!凌芝颜一惊,再观察靳若,果然发现了问题。
靳若出了很多汗,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打湿了衣襟。此时扬都气候宜人, 他又衣衫单薄,这个出汗量很反常。
突然,林随安笑了一声, 靳若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绳子揪断。
花一棠鼓起腮帮子, 气呼呼狂摇扇子。
靳若起身,沿着坊间路继续探查,林随安不紧不慢跟在他五步之外,花一棠缀在林随安身后三步,摇扇子的频率越来越快,感觉都快扇出火了。
凌芝颜:“……”
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这般奇怪的跟随关系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靳若勘察结束。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运送尸体的是一辆普通单驾马车,”靳若站在凌三坊墙外指着一块地面道,“马车在此处停靠了一段时间,然后沿着坊间路继续前行。”
众人跟着靳若走到坊间路中央,靳若又指着地上的车辙印道,“车停在此处,车上下来俩人,搬运尸体。”
凌芝颜:“如何确定是两个人?”
“步伐长度和两脚间距可显示身高,鞋印深浅能显示体重,”靳若指着左右两边,“两个鞋印都是男人留下的,一人身高八尺有余,一人身高五尺至六尺之间,鞋印平行向前,且印记较深,显然是两人同时抬着尸体的躯干部分,然后,他们又分别将尸体的四肢摆在四周。”说到这,靳若皱眉,“有一点很奇怪,他们在放置四肢的时候,来回走了两三趟,还有拖拽的痕迹。”
花一棠:“他们应该是在丈量四肢和躯干之间的距离。”
凌芝颜:“为何做这些?”
花一棠:“我哪知道?!”
“能追踪马车去了何处吗?”林随安问。
靳若摇头,“出了封城区,脚印车辙印太杂,已经无法判断。”
“还有呢?”
“他们的步伐很稳,不紧不慢。”
林随安心中大赞。这小子现场痕迹侦查的本事显然高出那个毕罗摊主好几个段位,她有理由怀疑这就是净门本宗的祖传技能,且这些痕迹也印证了之前的推测,凶手很有可能和府衙内部人员有联系,知道巡城兵不会巡逻至此处,所以弃尸的过程十分从容不迫。更说明凶手思维缜密,行事颇有计划,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处理尸体,恐怕不仅仅是发泄感情,而是因为他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
林随安有个预感,这个原因,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
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林随安饿得前心贴后心,本想着能蹭个府衙的工作盒饭就不错了,结果刚进偏堂的门就被惊呆了。
屋里多出了一张巨大的条桌,无论从色泽、厚度、还是面积,都是花宅的同款,桌上摆着琳琅满目菜肴,鸡鸭鱼肉盘盘香气扑鼻,各色点心造型奇异,金杯银筷叠放整齐,木夏垂首肃立桌边,绽出完美的职业笑容。
“四郎,午膳已备好。”
花一棠请林随安入座,自己摇着扇子大咧咧坐下,凌芝颜撩袍坐在了花一棠的身边。
花一棠:“喂!”
凌芝颜飞速给自己夹了条鱼,道:“素闻扬都美食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四郎款待。”还不忘招呼两名下属一起,明庶、明风更不客气,道了句“多谢款待”就大口朵颐起来,胃口颇好。
花一棠的脸黑了。
凌芝颜都这般不见外,林随安觉得她也别绷着了,朝靳若招手道,“一起吃呗。”
说实话,靳若长得挺端正,瓜子脸圆眼睛,因为常年在户外工作,裸露在外的皮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看年纪最多十八|九岁。原本他远远站在门口,听到林随安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满脸戒备。
戒备个啥啊?你那秃毛尾巴早就露馅了。
林随做了个嘴型:别装了,大竹竿。
靳若好似的认命般一屁股坐在林随安身边,狼吞虎咽开吃,那架势,好似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花一棠的脸绿了,瞅着林随安的小眼神满是控诉。
“浪费可耻,多个人吃,少剩饭。”林随安道。
“……”
凌芝颜边吃边问:“花四郎,之前说的关于几名死者的人脉关系何时能给我?”
花一棠放下筷子,显然是没了胃口,示意木夏端来笔墨纸砚,把桌上碗碟往旁边扫了扫,索性在饭桌上开写。
“严鹤、白顺、蒋宏文和冯愉义的关系就是这四姓家族关系的缩影,严、白、蒋三家以冯氏马首是瞻,白家式微,凭借祖父的一点声名依附冯氏生存,严家是扬都近年崛起的商业后起之秀,在冯氏扶持下极力扩展,与扬都裴氏成对峙之势,蒋家与冯氏一般,皆是书香世家,蒋氏子弟皆在冯氏私塾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文门中享有盛誉。”
花一棠下笔飞快,不消片刻就勾勒出四家的关系和势力分布图,“至于冯氏的势力,想必凌司直比我更清楚吧。”
凌芝颜点头,“冯氏家主冯光济官居礼部尚书,深得圣人器重,冯氏文门声名远播,寒门学子多心向往之,近年来更有与五姓七宗平起平坐之势,东都甚至还出现了六姓八宗的说法,新增一姓就是冯氏。”
哦豁!后起之秀啊!林随安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冯氏如今风头正盛,众世家要么避其锋芒,要么拉拢合作,唯有扬都花氏和他家对着干。”凌芝颜看了眼花一棠,“不愧有泽水一枝春之称。”
不得不说凌芝颜这张脸太占便宜了,天生就带着坚毅正气,这些夸赞之词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定会带上恭维马屁味道,可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百分百的情真意切,听得花一棠满脸放光,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洋洋得意。
“凌氏以军功起家,果然眼光独到。”
“四郎过奖了。”凌芝颜道,“所以凌某以为,若论杨都城内何人最了解冯氏,非花氏莫属。”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林随安差点没笑出声。
凌芝颜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小子别拿这些烂大街的消息糊弄我,我想听的可是内幕爆料。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横了凌芝颜一眼,抓过笔又闷头写了起来,这一次速度更快,一盏茶的功夫写了好几页。他写一页,凌芝颜看一页,越看瞅着花一棠的眼神越怪。
林随安实在好奇,也抓过一页,发现写的都是干巴巴的条目,总结起就是四大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玄奉五年六月初八,严鹤与裴七郎裴诗均在红妆坊因为抢夺新鸡坊地盘大打出手,重伤一人,轻伤十三人,死斗鸡五只。】
【玄奉五年六月十三,蒋宏文与陈竹在卷玉坊四时茶肆斗诗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后变为群殴,轻伤二十人。】
【玄奉五年六月三十,花一棠与冯愉义相约马球场斗球,重伤三人,轻伤二十八人,马球场歇业四十日。】
【玄奉五年七月初七,冯氏私塾诗会,花一棠等人因为诗会不公,与冯愉义等人驳论舌战,重伤五人,轻伤四十六人,后经扬都府衙协停。】
好家伙,洋洋洒洒几十页,全是这两帮纨绔因为各种缘由骂仗打架的黑账,时间记录之详实,撕逼缘由之清晰,令人叹为观止,更可怕的是,这好几百条记录竟是花一棠凭记忆写出来的。
这纨绔的脑子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专门记仇的小黑本吗?
凌芝颜的五官因为震惊有些扭曲,“这些……你特意记过?”
花一棠摇着扇子,“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凌芝颜更震惊了,“可从未听说花四郎参加科考……”
花一棠很是鄙夷,“我一个纨绔,参加那劳什子科考作甚?”
“……”
凌芝颜手里的筷子断了,林随安觉得他似乎想冲上去咬花一棠一口。
“从玄奉五年到玄奉八年,我们和冯氏的恩恩怨怨都在里面了,不是我说,若我们真想杀冯氏那帮家伙,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花一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