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变幻中,全身浴血的少女坚毅而美丽,犹如神明。
姜文德咕咚吞了口口水,伸出双手接过林随安发丝上滴下的血,好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秦南音,你这是恩将仇报啊!若不是我用净果将你淬炼至此,你怎会练成此等绝世的刀法,怎会变成真正的战神?”
林随安眯眼,“你这是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吗?”
“我认!我都认!可是秦南音你不该如此对我啊,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你应该奉我为主!做我一个人的破军!”姜文德痴痴望着林随安,眼中竟是溢出了金手指记忆中一样的迷恋,“你可知,我对你之心,可昭日月——”
“啖狗屎!”一个大脚丫子突然冒出,狠狠踹在了姜文德的脸上,林随安吓了一跳,只见花一棠提着袍子照着姜文德的脸一顿胡踢乱踩,“阴沟里的蛆虫,你也配?!我今天就把你剁成肉酱扔到粪坑里,去死吧!”
姜文德伏地大哭起来,慢慢抬起头,发髻散乱,满脸血泪,容色癫狂,“我的确该死,但是,我不能死啊!”
花一棠:“你说什么?!”
“放眼天下,有多少人是我太原姜氏的学生子弟,有多少世家是我们的姻亲好友,甚至就连当今圣人,亦有我们太原姜氏的血脉,我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根基,国之栋梁!杀了我,太原姜氏群龙无首,唐国必乱!大理寺又如何?御史台又如何?三司又如何?!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我太原姜氏一分一毫!”
“放你的狗屁!”花一棠抬脚又要踹,彭敬突然高呼“花参军且慢!此人暂不可杀!”
凌芝颜猝然回头,不可置信瞪着三司。
陈宴凡、方飞光咬牙切齿,但并未反驳,彭敬脸色黑如锅底,移开了目光。
花一棠怒不可遏,“开什么玩笑?!”
林随安却是明白了,险些笑出了声。
可笑,当真是可笑!
姜文德爬起身,手舞足蹈嚎哭着,“我对不起秦将军,对不起秦家军!我悔不当初,我生不如死,我的后半生就该活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之中,日日遭受良心的谴责、悔恨的煎熬,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这比杀了我更能让我痛苦——”
“嗤!”一柄刀刺透了姜文德的胸口,喷出一股血。
花一棠和凌芝颜大骇,“林随安\林娘子!”
可转目一看,林随安的千净还在她手里,虽然作势要砍,但还未出手。
林随安比他们还震惊,顺着刀身向后看去,持刀人竟是一名头戴黑色幂篱的女子,看装扮应该是乾州姜氏家主姜熙榕的贴身护卫。
姜熙榕“啊!”一声,没了动静。
全场人都傻了,姜文德口喷鲜血,一帧一帧扭头,“谁……敢……杀……我?!
女子摘掉幂篱,露出一张明艳又威严的脸,“你这种狗屎玩意儿,天下人皆敢杀你!”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同时一个激灵,屈身下跪,“拜见圣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稀里哗啦跪了满地,“拜见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文德眼球几乎脱眶,嘴里的血越来越多,“圣人……怎、怎么会……”
女帝龙颜如冰,“放心,你死了也不影响你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至于无尽的悔恨,去地狱里慢慢回味吧!”
说着,“嗤”一下拔出刀,一脚踹开姜文德,姜文德咕噜噜滚了几圈,趴在地上,死了。
满场肃寂。
女帝甩了甩刀上的血,眉眼凌厉,“姜文德罪无可恕,其罪当诛,现已伏法,曝尸三日,不得敛,以慰秦家军在天之灵!”
“太原姜氏子弟,三族之内一律收押,凡与此案有关者,绝不姑息!如有违令者,斩!”
“太原姜氏九族之内,全部严审严查,坦白者可从宽,私下勾结、串供、逃走、抗拒者,斩!”
烈烈日光下,女帝身如龙腾,华光万丈。
百姓喜极而泣,高呼万岁,众家主面带喜色,齐喊圣人英明,姜永聪突然回光返照,扑通跪地,大叫“谢圣人恩典!”太原姜氏子弟如梦初醒,开始鬼哭狼嚎。
凌芝颜神色一动,提声道,“启禀圣人,云中月也属太原姜氏三族之内,但——”
女帝望向云中月,眸光慈爱,“云中月虽是姜永寿之子,但其生母却是——”
“草民的生母乃是一名妓人,与秦将军并无任何关系!”云中月高声道。
一片死寂。
林随安猝然看向云中月,险些扭断了脖子。
女帝愕然:“你说什么?!”
云中月身体跪得笔直,猩红的风拂过他如月的面庞,每个字都淡淡的,犹如天边轻云。
“草民的生母因为相貌与秦将军相似,被姜永寿强抢入府,磋磨一年有余,后被姜永寿厌弃,抛之荒野,无意间被草民的师父救回,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太原姜氏的恶行。”
“母亲本打算一死了之,不料却发现怀了身孕,在师父的劝解下,生下了我,可惜母亲常年受辱,心脉郁结,生产时血崩而亡。”
“师父凭借一腔义愤,带着我行走江湖,踏遍唐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明了秦家军叛国案的真相,可惜此案时隔已久,搜证极难,师父年老体衰,最终死在异乡。”
“师父唯一的遗愿就是替秦家军翻案,还其清白之名,临死前告诉了我的身世。”
云中月重重叩首,“草民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这才以姜永寿之子的身份做证,但草民并非秦家后人,此乃欺君大罪,请圣人责罚!”
花一棠急声道:“圣人容禀,云中月至始至终只是说自己的生父是姜永寿,从未亲口承认生母是秦南音!”
凌芝颜:“还请圣人念在云中月协助破案有功,网开一面!”
女帝语气有些焦急,“你当真不是秦氏的后人?!”
云中月抬起头,轻轻笑了,可林随安却觉得,他眼底的血痕似乎又在流血。
“师父查案之时,遇到过一个山野樵夫,说曾见过一名英武女子骑着战马,手持斩|马|刀,越过山林,冲入了弈城的战场。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是青州万氏驰援弈城的日子。樵夫说,那名女子满身是伤,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但刀法盖世,所向睥睨,如战神临世。”
万林嗷一声哭了出来,“我就知道,当年那个不是幻影!那柄斩|马|刀就是秦将军!我们没认出来,可秦家军认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没有半分犹豫跟着秦将军杀入了敌阵!”
万萍拍着万林的肩膀,连连点头,哽咽道:“没错,当然是秦将军!当然是秦南音!”
女帝眼眶红了,又问了一遍,“云中月,你真的不是秦将军的后人?”
云中月眸光明亮,“太原秦氏,保家卫国,忠肝义胆,全族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花一棠泪湿眼眶,凌芝颜扭头抹泪,众人神色悲恸,百姓跪地低声哭泣。
林随安狠狠闭眼,逼退眼中的灼热,再次睁眼之时,一阵风吹过,云中月的衣袂绽出九重莲花幻影,消失了。
第267章
太原姜氏一案的后续工作量十分恐怖。
果然如姜文德所说, 他一死,本就腐朽不堪太原姜氏轰然坍塌,彻底乱了, 太原姜氏子弟为了保命,纷纷弃暗投明, 自首的、自爆的、转做污点证人的、检举揭发的、告密的、狗咬狗两嘴毛的, 还有外面各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短短一月时间,各种牛鬼蛇粉墨登场,群魔乱舞,以各种各样的作妖姿势将太原姜氏这个巨大腐烂的国之蛀虫推向了灭亡。
状告太原姜氏的卷宗堆成了山,陈宴凡一看情形不对,借口东都业务繁忙, 撂挑子跑了,扔下花一棠和凌芝颜挑大梁,二人查案查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白汝仪和万林也未能幸免,被拉去做了壮丁,苦不堪言。
靳若和净门忙得足不沾地, 主要负责搜集太原姜氏在民间作恶的证据,不查不知道, 一查更要命,太原姜氏这么多年所做的腌臜事儿罄竹难书,牵扯出了随州苏氏的白牲案、青州诚县龙神案、浮生门案等等, 仅是投状百姓就有好几百人,不得不征调了净门数个堂口, 暂作对外接待。
这种时候,林随安这个第一战力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查卷宗,看不懂这个时代晦涩的文言文文书,看一卷睡了三觉;
接待告状的百姓,千净之主名震唐国,往那一坐,百姓噤若寒蝉,恨不得摆上两个猪头,烧香祭拜,还不够添乱的;
去基层走访调查,又是个半社恐,半天问不出几句有用的……
几番纠结下来,最终林随安仗着体力好、脚力快,争取到了一个送饭的活计,和伊塔四圣一起,每日奔波在花宅、府衙、净门堂口之间,将木夏满满的心意送给大家,也挺乐呵。
送饭第一站,是安都府衙,虽然吃饭的人不多,但有花一棠这个大胃王在,食盒要用马车拉,由伊塔负责。
净门几个堂口,人数好几十,食盒五大马车,由四圣负责。
林随安负责的是最后一站,只有两个食盒,每日午时送到衙城最北侧和泽巷的一所小院里。
安都府衙的衙狱被大火烧了个干净,经过一个月的紧急修建,堪堪搞出了几个牢房,全被太原姜氏的族人塞满了,敛尸堂也烧成了渣,方刻没了办公场所,日日挂着一张棺材脸在府衙里飘来飘去,巡夜的衙吏碰到几次,差点没闹出人命。
花一棠大手一挥,在距离府衙最近的和泽巷给方刻买了个院子,朝北的几间改造成了临时敛尸堂和仵作工作间,朝南的则留给了一个特殊的犯人——祁元笙。
祁元笙作为姜文德手下的得力干将,一手操作了随州苏氏的蝉蜕铺诈骗案,按现代标准,起码是个诈|骗|巨案的头目,身上还背着扬州案的数条人命,但此人又是秦家军一案的污点证人,协助破案有功,功过难辨,三司也不知该如何决断,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花一棠。
花一棠更绝,索性耍赖搞起了“拖”字诀,撂着不管了。
于是乎,祁元笙就在这小院悠哉悠哉住了下来,一日三餐两茶四点和方刻同一标准,除了不能出门,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林随安提着食盒进院的时候,方刻正准备出门,说要去东市买两盆猪下水做试验。
林随安取出一包点心递给方刻,问道:“今日如何?”
“祁元笙之前坠崖重伤,加上忧思过度,五脏六腑早已衰竭,之前是靠着龙神果的效力强撑着,太原姜氏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他便停了龙神果……其实就算不停,也没多少时日了……”方刻叹了口气,表情居然有些感佩,“此人用了这么久龙神果,虽说量很少,但居然神智未损,心志坚毅可与你一拼。”
林随安摇了摇头,“我自问远不如他。”顿了顿,又问,“他还有多久?”
方刻沉默片刻,“随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林随安还是心头一紧。
方刻提着点心急匆匆走了,林随安提溜着食盒穿过耳门,走进内院。
祁元笙窝在太师椅里,背后靠着大软垫,正在读一卷风光杂文录,桌案上的风炉燃着火,茶釜里煮着清水,咕嘟嘟冒着蒸汽,今天日光正好,灿灿的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流光如萤,美得像一幅画。
“今日木总管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祁元笙笑着问道。
林随安一碗一碗端出,“婆娑轻高面,水蒸羊肉,配了胡椒孜然鲜蒜碟子,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露团,还有你最喜欢的百花茶,今天刚从青州运过来的。”
祁元笙每样都浅尝辄止,放下筷子,给林随安和自己沏了两盏茶,“木总管莫不是以为我和花四郎一样能吃,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还是这百花茶更合口味。”
林随安笑了笑,陪着喝了一盏茶。
方刻说过,祁元笙五感渐失,可能早就没有味觉了。
“待案子结了,你打算做什么?”林随安问。
祁元笙端着茶盏想了想,“我想回扬都看看。”
“嗯。挺好。”
“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在虞美人山顶再看看扬都的夜景。”
虞美人山,扬都白牲和祁元笙的妹妹秀儿埋骨之地。
林随安垂眼,“嗯。也挺好。”
“你看过秀儿的记忆,可否跟我说说秀儿的样子?”祁元笙道,“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林随安摇头,“秀儿的记忆是通过她的视角看到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的容貌。”
“那……在秀儿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笑起来很好看,像画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