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袖覆盖住了两人十指交缠的手,手腕上垂下的红线。
宁静的长安夜,沸腾至天明。
庭燎的火彻夜不熄,投入火堆中的竹节,发出爆竹声响。
金吾卫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来回巡逻。驱傩的百姓,在长安方正笔直的街市中,舞动游弋。
谭昭昭乱跳着,发髻早就散了,笑得嗓子都嘶哑。渴了,她拿出早备好的酒囊,仰头喝上一气。
街上如她这般的酒鬼众多,吃醉了的读书人,当街狂歌乱舞。
游侠儿们哪肯甘居人后,加入其中跳了起来。
面具之后,不再分尊卑贵贱,胡人胡姬,大唐子民,王孙贵族,将驱傩变成了欢庆。
人太多太拥挤,谭昭昭被冲散了好几次。
手上的红线,将她送回了张九龄身边。
子时时分,长安钟鼓齐鸣。
街头欢呼雷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张九龄立在谭昭昭身边,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此刻他的鬓角微湿,玉面上敷上了层红晕,昳丽如花,深邃的双眼凝望着她,目光温柔深情且缱绻。
手腕上的红线,依旧缚住彼此,他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宽袍下她的柔夷,重重握了握。
张九龄靠近她,低吟道:“昭昭,年年岁岁,我们皆如此夜般快活,白首不离。”
第四十一章
大年初一换桃符, 贴门神,喝屠苏酒,热闹直持续到上元节。
科考在即, 张九龄除了同贺知章他们吃过一场酒,大多闭门不出,留在家中读书。
谭昭昭不打扰他,除了同雪奴去玩耍, 就忙着修葺西南角的两套宅子。
科举正式到来时,谭昭昭的宅子也大致修葺完毕, 将换下来的家什送过去,交给了方十郎放租。
大唐的科举考试科目五花八门, 主要是进士科与明经科。张九龄乃是考进士科, 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考功员外郎任主考官。
今年的考功员外郎是沈佺期, 张九龄在来长安时, 并未前去拜访。
谭昭昭听闻之后,问道:“他可会因此生气,在考试中动手脚?”
张九龄笑道:“菩萨太多了, 拜不过来。昭昭无需担心, 若进士不中, 我再考制科即是。”
制科乃是由天子,或者其所指派的太子、官员举行的考试。考中之后, 且无需经过吏部铨选,直接授官。
只制科并非年年举行,具体的科目与考试时间不定。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自有主意, 就未在多问。科举的考场,并非在贡院, 而是在尚书省吏部官廨外的廊檐下。
考试从卯时初到申时中,夜幕降临前结束。
正月底二月初的长安,依旧天气寒冷。若是天气晴朗还好,要是遇到阴沉刮风,在廊檐下坐上一个时辰就要人命,何况还是最重要的考试。
考生自备清水,食物,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张九龄会准备,清水同食物,以及穿着方面,谭昭昭就动了心思。
为了御寒,谭昭昭买了皮裘,让阿满同眉豆一起,给他做了一身皮裘衣裤,罗袜。
毛在里,皮在外,毛皮外面。谭昭昭再斥重金,从西域商人的铺子里,买了棉布做衬里,谨防进去时走得热了,方便吸汗。
大唐虽不产棉,但西域,即后世的新疆一带,从汉朝就能产棉布了。
西域离长安遥远,棉布产量低,西域商人从遥远的地方贩来,铺子里就卖得极贵。
长安的贵人还是喜穿绫罗绸缎,棉布虽贵,谭昭昭咬咬牙,还是买得起。
至于吃,谭昭昭给张九龄备了胡饼,肉干,清水,还有榨取的梨汁,糖。
考试的前一夜,临睡前,谭昭昭再次翻看考篮,确保无误。
张九龄同她一样,检查了自己进考场的所有物件后,见正屋的灯还亮着,谭昭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走来她身边,笑道:“昭昭在念甚呢?”
谭昭昭道:“清水胡饼同梨汁,待到大郎出发前再做,新鲜些。糖够了,肉干也够了。大郎要是冷,就含些糖在嘴里。”
张九龄试过了全身的皮裘,尤其是皮裘做的罗袜,穿在脚上暖和无比,他只一想到,那股暖意就溢满了周身。
“昭昭别多虑,走,去歇息吧。”张九龄俯身搂着她,亲昵地道。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心道她是以伴考的名义来了长安,要是他落了第,卢氏还不得天天咒骂她。
读书上她帮不了忙,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既然张九龄气定神闲,谭昭昭也不能传递焦虑的情绪,她放下考篮起身,道:“走吧,我们去歇息了。”
两人上了塌,张九龄同往常那样,将谭昭昭搂在胸前,下颚缓缓摩挲着她的头顶,手也跟着动起来。
谭昭昭一下抓住他的手,道:“大郎,明日要考试呢,歇一歇。”
张九龄压制住她的双臂,沉默着覆身而上,狂野而猛烈。
谭昭昭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本想拦着,到底做了罢。
夜里的他,终于透露了几分情绪,并不如他面上说表露的那般淡定。
作为韶州府唯一的乡贡,肩负着阖家全族的希冀,他自己的抱负,再云淡风轻,也会有压力。
爆发之后,张九龄紧紧搂着谭昭昭,一下下亲着她,柔声唤着昭昭。
谭昭昭懒洋洋嗯了声,张九龄默然片刻,歉意地道:“可弄疼了昭昭?”
余韵久经不散,比起温柔,谭昭昭更喜欢激烈。
尚在仔细回味那种四肢百骸都舒展的快活,谭昭昭不禁抿嘴笑,道:“没事,大郎可别多想。”
张九龄顿了下,声音中带着笑意,慢吞吞道:“原来,昭昭喜欢这般。”
谭昭昭笑了声,问道:“那大郎呢,可曾喜欢?”
张九龄一直撑着自己的身体,恐压着了她,此时他泄去力气,径直压了下来。
谭昭昭脚蹬手推,道:“快起来,哎哟,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张九龄闷笑着,让开了些,一本正经回答着她先前的话:“我喜欢用尽全力的畅快淋漓,尤其是喜欢昭昭娇弱无力的模样。”
床笫之欢,端看各自的喜好,沟通之后,彼此做出的选择。
两人能达成共识,谭昭昭很是满意,笑着推他:“快起来洗漱吧,等下还要早起呢。”
欢愉之后,张九龄感到浑身轻盈,萦绕在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影。他顺势起身,脚步轻快去了净房。
丑时初,宅子里就次第亮起了灯,灶房上升起了炊烟。
眉豆在丑时末,前来唤了谭昭昭同张九龄起身。更衣洗漱之后,用了朝食,检查考篮等,谭昭昭陪着张九龄一起,上了马车出门。
此时晨钟尚未响起,因着考试,张九龄在坊正处拿了通行令,到了坊门口,武侯捕知晓今日科举,看了一眼后就放了行。
黎明前的长安,四四方方的宅子里,透出来点点灯火。路上有不少考生的车马,前面挂着灯盏,逶迤驶向皇城。
谭昭昭手探出车窗外,寒冷刺骨,她赶紧缩回来,道:“幸好幸好,外面无风。”
张九龄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搓揉,道:“有风也不怕,我穿得这般厚,后背都开始冒汗了呢。”
皮裘暖和,到底厚了些,幸好张九龄身形瘦高,俊秀飘逸,不然穿在身上,估计就变成一个球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道:“既然热,大郎将衣襟敞开些吧。”
张九龄不动。抬起下巴倾身前来,道:“昭昭帮我。”
谭昭昭瞪他,抬起手去解绊扣,道:“现在热,等一下车就冷了。春寒料峭的时节,幸亏倒春寒还未到来,要是下春雨春雪,要是考生的身子差一些,哪能受得住。”
张九龄道:“读书人得身子好,选官的看貌,除了长相之外,还得看身子是否结实,体弱多病者,皆难通过。”
谭昭昭笑道:“膀大腰圆的考生,能占上些便宜了。”
张九龄失笑,道:“在春闱时能御寒,天气炎热时,就得吃苦受罪了。”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经过朱雀大街,向东而行,来到了皇城的安上门前缓缓停下。
巍峨的安上门静静矗立,灯盏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前面车马排起了队,羽林军来回巡逻,检查放行。
很快就到了张九龄,他披上大氅,提起考篮,道:“此处不能久留,昭昭回去吧。”
谭昭昭点头,朝他摆手:“一切顺利。待考完时,我再来接大郎。”
张九龄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青色的大氅,随之轻摆。
谭昭昭看了片刻,待张九龄融入了考生中,吩咐千山驾车离去。
到了朱雀大街上,晨钟一声声响起,坊门接连打开,长安城顿时变得鲜活,行人车马,从坊内急不可耐涌出。
天际从清灰,逐渐变淡,东边的云里,泛出红橙的光芒。
出太阳了,今朝是个大晴天,真是幸运。
谭昭昭心下高兴不已,她太喜欢长安的生机勃勃,撩起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没多时雪奴来了,仆妇手上提着食篮,装着酒菜。
谭昭昭看得大喜,招呼她过来坐,道:“这些时日忙,许久未见,你过得可还好?”
雪奴凑上前,晃动着脸颊,笑道:“九娘瞧瞧我,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眼前的雪奴,肌肤胜雪,圆润了些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琉璃似的猫儿眼,水波流转,看上去美艳无方。
谭昭昭提壶斟酒,笑问道:“咦,可是遇到了喜事?”
雪奴倚靠在软囊上,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道:“年节时分,铺子里买卖好,钱币哗哗流进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谭昭昭哈哈大笑,斟了杯酒递给她,道:“赚钱是大喜,来,恭喜雪奴的钱袋。”
雪奴举杯,畅快饮尽,道:“当然比不上九娘,今日大郎前去科考,高中之后,昭昭就成了官家娘子,我得趁着人少时前来巴结,不然呐,我怕以后挤不进来。”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雪奴同她说笑惯了,咯咯笑个不停,道:“我起初想要来寻九娘,想着考试前去寺里拜一拜菩萨。后来又一想,寺庙太多,拜哪个菩萨好呢?拜菩萨太费钱,要是有人出了更多的钱,那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