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长安的谭昭昭,眼下的烦恼并非如此。
她看着空荡荡的匣子,张九龄让千山给她钱来,她已经花得所剩无几,换来了两间宅邸的契书。
如今她在守孝,闭门不出,就算有孩子,花销也不大。
宅子的赁金收入,每个月的开销就够了。
神龙之变,长安城死了许多人。
李显已经回到长安,以后朝廷中枢,皆会以长安为主。
就如她现在住的坊里,那户人家的宅邸,已经空置了许久。
方牙人前来寻过她一次,问她可要再买屋,她未曾多想,悄然买了两间便宜的宅子。
如今看着契书,谭昭昭才后知后觉想到,钱是张九龄从公中拿了送来,她未事先与他商议,他到时可会介怀?
第五十六章
张九龄收到谭昭昭的信, 一看就笑了。
不愧是他的昭昭,他的担心依旧,却止不住因为她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如一尾鱼, 在浅滩会尽力靠近清澈的水,在湖泊会自在畅游。
张九龄从不看轻商,达官贵人们家财万贯,穷人们为了一个大钱辛苦劳作。韶州府的贫瘠, 最重要缘由还是因着商道不通。
一直以来,张九龄从未放下开辟大庾岭的想法, 要开辟这条道,需要大量的人力钱财。
此事甚为重大, 须得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没钱, 这个想法就永远无法得以成行。
张九龄笑, 自言自语道:“昭昭又冤枉我了, 我如何能怪你。”
看完第一张, 张九龄继续读下去,第二张是一张小像。
小像是用螺钿与颜料等画成,已经有些晕开, 画技欠缺, 胜在神形灵动。
画上的胖娃娃, 胖脚瞪动,一边咧着嘴笑, 一边抬起拳头往嘴里送,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
张九龄久久凝视着小像,眼前逐渐模糊。
惦记操心的事情太多, 遥远的距离,张九龄此时方有了为人父的感觉。
喜悦, 沉重,难受等复杂情绪,在心头来回翻滚,交织。
下了几场春雨,今日天气终于晴朗起来。
野草从石缝中努力钻出来,短短几日就长得郁郁葱葱。
张九龄亲自扒光了野草,慢慢点燃纸钱,跪下叩拜。
“阿耶,这是你的孙儿,他如今在长安,被他阿娘养得很好。阿耶,你的遗憾已了,大可以放心。”
张九龄取出小像,对着墓碑,低声缓缓述说:“阿耶,我估计他生得像他阿娘,像他阿娘好,她很聪慧,圆融却不市侩,我太过端直,性情偏于执拗,常自愧不如。在她身上,我学到了良多。”
青烟随着微风徐徐上升,纸钱的灰,在空中打着卷。
张九龄仰起头,望着盘旋的灰,他带着笑,眼眶逐渐泛红:“阿耶,你都听到了。”
“阿耶,我以后不能时常来拜祭你,你莫要怪罪我不孝。”
“阿耶可还记得大庾岭?那里的山路啊,真是陡峭。阿耶以前走过几次,回来时经常抱怨,这条道让祖父祖母分离了一辈子。我记得幼时,我们在广州府生活过一段时日,阿耶还是回来了。韶州府如何能与广州府相比,阿耶说,这里有祖父祖母长眠于此,这里就是张氏的家。阿耶,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依旧忘不了,曲江的水,清河上的每一道河湾。”
“阿耶,我要去大庾岭,认真研究,琢磨,如何能劈开山,开出一条平坦的路,让大庾岭不再是天堑,韶州府不再此般偏僻贫瘠。”
太阳明媚,鸟儿清脆鸣叫。纸钱在空中,不断盘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张九龄含着泪,稽首大拜,转身大步离去。
长安城的夏日最讨厌,太阳明晃晃照着,鸣蝉没完没了的叫,扰得人心烦意乱。
已经满了周岁,刚得名张拯的小胖墩。双拳放在耳边,腿圈成一个圆,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大睡。
谭昭昭看他睡得香甜,让乳母下去,在他身边躺下,准备午歇。
迷迷糊糊刚睡着,脸上一片温热,湿乎乎,接着一团肉乎乎扑了上来。含糊着喊:“阿娘,阿娘!”
谭昭昭顺手抱住了胖墩,无可奈何地道:“哎哟,我刚睡着呢,今天怎地这般快就醒了?”
乳母闻声进屋,要抱他去把尿喂奶。他不干了,小胖手不断往后挥,叫道:“不,不!”
谭昭昭只能抱着他起身,摸了下尿布,万幸还干着,与他商量道:“阿娘先带你去嘘嘘,等下你要跟着乳母去吃奶,不能发脾气,好不好?”
小胖墩这个年纪,估计也听不懂,谭昭昭听他奶声奶气答好,被他又逗笑了。
尿完之后,谭昭昭将小胖墩递给了乳母,他撇着嘴要哭不哭。
谭昭昭温柔地哄着他:“小谭谭最乖了,先前已经答应了阿娘啊,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哄完,她对乳母使了个眼色,“快带他下去。”
乳母抱着小胖墩走出屋,谭昭昭听他哼唧了几声,就吃起了奶,放下心继续午歇。
谭昭昭以前没带过孩子,只是凭着发达的资讯学到的经验,加上她自己凭着本能,不断摸索学习。
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都会耐心讲道理,告诉他何为言而有信,没事陪他玩耍时,就教他数数。
小胖墩会叫阿娘姨姨等人,虽口齿不清楚,最会表达情绪,“不”字说得最多,最干脆利落。
这一年长安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幸好得他陪伴,足不出户的日子,在胆颤心惊与无聊中,才不会那么难捱。
武氏称满月来看她,不过她食言了。
武皇病重,她赶回了东都洛阳,很快武皇薨逝,以皇后身份下葬。
丧葬隆重,李显搬回了长安,韦氏为皇后,大肆提拔娘家官员,安乐公主的权势滔天。
李显重用武氏,武三思的梁王府大门前,恢复了车水马龙。
当了皇帝被废,幽禁多年的李旦,重新出入朝堂,被封为安国相王,官拜太尉。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任卫尉少卿,这个官职算得上是闲差,掌管一些宫廷的礼仪,仪仗等差使。
另一边,张柬之改任吏部尚书,被封为汉阳郡公,与韦后与武三思一系斗得很是激烈。
谭昭昭睡了一觉起来,洗漱之后来到正屋,小胖墩正在苇席上玩耍,见到她来,立刻朝她伸出手臂,喊道:“阿娘,阿娘。”
谭昭昭走过去坐下,小胖墩熟练地爬到她怀里,挪着坐好,津津有味玩起了木雕的小老虎。
小胖墩跟个小火炉一样,没一会谭昭昭就热了,衣衫早已皱巴巴,将他举起来,放在了苇席上。
只要谭昭昭陪在身边,小胖墩也不闹,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在说甚。
这时,细竹门帘掀开,眉豆急匆匆跑进屋,道:“九娘,高寺人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千山在迎接。”
谭昭昭一听是高力士,顿时喜道:“快请他进来!”
眉豆出去,谭昭昭刚起身准备理一理,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眼见来不及,她干脆放弃,迎上前了几步。
门帘打起,高力士出现在门口,谭昭昭上下打量,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力士比上次见到时,足足高了一头,已经长成了半大的青葱少年,漂亮的面孔,生得愈发昳丽。
高力士也打量着谭昭昭,看着看着就红了眼,俯身作揖见礼,哽咽着喊了声九娘。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三郎快过来坐,这些时日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力士说好,正要动,感到腿似乎被软乎乎的东西缠住,他惊了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雪白胖乎乎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腿,拼命仰起头,张着嘴好奇朝他看。
谭昭昭歉意一笑,将小胖墩扒下来,道:“小郎刚满了周岁,平时淘气得很,我刚陪着他在玩,听到三郎来了,忘了让乳母将他带下去,三郎莫怪。”
高力士脸上的喜悦散去,道:“是我不请而来,九娘这般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谭昭昭见高力士好似生气了,不禁愣了下,将小胖墩交给了眉豆:“你带他下去。”
小胖墩扭着身子不依吵闹,朝着谭昭昭伸出手臂,哭道:“不!不!”
谭昭昭要去哄他,又看了眼坐下的高力士,面露为难。
高力士道:“让小郎留下吧。”
谭昭昭看得心疼,便将哭闹的小胖墩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哼唧了两句,就破涕为笑了。
谭昭昭搂着他坐下来,歉意地道:“对不住,我一人在长安,平时都是我亲自带着,寸步不离,他依赖我,见不到就要哭。”
高力士眼里艳羡一闪而过,片刻后,晦涩地道:“九娘同我生疏了。”
谭昭昭呆了下,忙道:“三郎想岔了,我好多话想问三郎呢,三郎最近过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能来了?”
高力士脸上的神色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道:“九娘无需担心,我回到梁王府之后,没多久就重新进宫,回到了武皇身边伺候。武皇回东都洛阳,我去了临淄王身边伺候。后来宫变,相王得陛下重用,临淄王做了官,我得了些空闲,今日歇息,出府来看九娘。”
稀松寻常的话,里面的苦楚心酸,肯定不足以为人道。
既然高力士不愿意多谈,谭昭昭也不追问,道:“三郎辛苦了。”
高力士摇摇头,淡淡道:“能活下来,还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我不信命,当时我就想,既然我幼时受了那般大的伤害折磨都没死,肯定不会轻易死掉。只是......”
不知为何,高力士来到这间熟悉,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想念过无数次的屋子,虽然一切不复以前,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奶香气,稚童咿咿呀呀,不时咯咯笑,他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眼前的谭昭昭发髻松散,身上的衫裙皱巴巴,比以前瘦削了些,但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没变,依旧是他熟悉的关怀与温柔。
彻底放松,像是回到了家,过往的悲苦,不受控制全涌上心头。
高力士鼻子酸楚,哽咽了下,极力平缓着,反复道:“我不信命,真的不信。”
谭昭昭听得心酸,道:“是,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总要争一争。”
高力士道是啊,“上至皇族,下至朝臣,平民百姓,谁都在争。我在宫中听说了张补阙父亲仙逝之事,回到韶州府守孝,九娘因身孕留在了长安。我当时就想出宫来探望,可惜一直忙碌,到今日方能脱身。九娘,张补阙在韶州府可好?”
张九龄刚写了信来,他如今在大庾岭,暗自走访石匠等手艺人,研究琢磨如何开辟大庾岭。
长安朝堂一团混乱,几方势力拼命争夺,安插自己的势力,他孝期归来,不一定能官复原职。
朝廷要是能同意张九龄开辟大庾岭,他凭着这份功绩,肯定能声名鹊起。
哪怕回不到中枢为官,外放刺史,能到一州府做父母官,做出些实际的政绩,远比在长安与人争来夺去的好。
谭昭昭想了下,将张九龄的大致情形说了,“大郎他到底是出自韶州府,须得做些事情,方能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故土。”
高力士惆怅万分,道:“我幼时离开岭南道,亦同样忘不了。我总是记得那边的潮湿天气,花开得尤其艳丽,草木尤其浓绿。在长安,就是最名贵的牡丹,最昂贵的花木,也比不过岭南道的一草一木。可惜我没甚本事,替家乡父老做不了什么事情,张补阙大义,我甚为佩服。”
谭昭昭安慰他道:“三郎也厉害,你们各有各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