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留下来用过了晚饭,方意犹未尽而归。
朝廷驿站送信时日不定,武氏所言的事情重要,谭昭昭考虑了一下,干脆派了千山与男仆一起赶回韶州,急递送信。
这次张九龄的回应很快,这天天气晴朗,秋日的天空,蓝得醉人,庭院里的菊花盛放。
小胖墩走路尚歪歪倒倒,他却侧着胖身子,小腿蹬得飞快,总试图要跑。
摔倒之后,只要不太疼,小胖墩也不哭,自己撅着屁股爬起来,再继续奔跑。
摔疼了,小胖墩张大嘴嚎啕大哭,等不那么疼之后,自己在地上打几个滚,也不要人安抚,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咧着小嘴咯咯傻笑,爬起来再跑。
跑累了,就去祸害花草,将盆盆罐罐打翻一地。
谭昭昭看得头疼,牵着他的小手慢慢走动,不让他靠近花草。
门外一阵马蹄响动,谭昭昭循声看去,以为是雪奴她们或者经常来的武氏。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千山走了进来,谭昭昭惊讶地看着他,道:“千山,你怎地又这般快赶回来了?”
千山上前回禀道:“九娘,大郎已经到了西郊。”
谭昭昭彻底呆住,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张九龄要夺情,他已经回到了长安?!
第五十八章
千山道:“大郎不方便进城, 就住在西郊雪奴的铺子中。”
张九龄还在守孝中,赶路倒无所谓,出现在长安就不甚妥当。就好比白居易守母孝参加筵席吃酒, 也没人去管他,只是他诗写得太好,流传开后就被人弹劾了。
谭昭昭来不及细问,看了眼天色, 道:“千山你先去歇息,我现在就去西郊。”
千山应是退下, 前去帮着张大牛套马车。
小胖墩颠颠跟在谭昭昭身后,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
谭昭昭无法, 只能将他揪住, 吩咐眉豆乳母赶紧收拾:“今晚要在西郊过夜, 多收拾几件里衣尿布。”
小胖墩已经忘记了千山, 他听到马声, 撇开了谭昭昭,一扭头往外院奔。
谭昭昭听到熟悉的咚咚脚步声,赶紧回转头, 几步上前, 提溜住了小胖墩的后衣襟, 将斜着身子往前蠕动的他禁锢住,道:“乖, 别跑,阿娘带你出城去。”
小胖墩不懂何叫出城,胖胳膊挥舞着, 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挣扎,嘴里一个劲喊道:“马, 马!”
谭昭昭看得哭笑不得,所有的担忧与不解,都被他搅得一团乱。
生孩子前的宁静洒脱时光,再也难回去了。
她与张九龄一样如此,分开的时日比在一起的还长。
天色逐渐暗沉,车轮缓缓前行,越靠近昆明池,谭昭昭愈发茫然。
从未出过坊门的小胖墩,在谭昭昭怀里蛄蛹,小胖手扒着车窗,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话。
“阿娘,阿娘!”小胖墩转身,一下扑进谭昭昭的怀里,叫嚷道:“黑,黑!”
谭昭昭忙安抚他:“等下就到了,能见到雪姨,阿耶,别怕别怕。”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跟着念:“雪姨,阿耶。”
谭昭昭教他:“对,阿耶,你还记得阿娘教过你的阿耶?”
小胖墩牛气哄哄答道:“记得!”
谭昭昭被他逗笑了,无论问小胖墩什么问题,他总是会给肯定的回答,这份自信,极为难得。
马车到了庄子,从侧门直接驶入,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院落。谭昭昭将小胖墩放下,他小身子结实,又不安分,她打算先下去,再抱他下车。
车门唰一下被拉开,谭昭昭循声抬头看去,张九龄立在车门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谭昭昭尚未回过神,一个天旋地转间,人已经立在了地上,扑进了温热的怀里,被紧紧搂住不放。
张九龄摩挲着她的脸庞,呢喃喊道:“昭昭,昭昭。”
“快放开,还有.....”谭昭昭闻着熟悉的青木淡香,脑子恍惚着,记起了车上的小胖墩。
这时,“啪”地一声响。
张九龄肩膀,被打了一巴掌。力气不算太大,足够将他从重逢的喜悦中拉了出来,他惊讶了下,顺势看去。
一个玉雪可爱的幼童,立在车门边,胖乎乎的脸庞绷紧,看上去颇为愤怒,右手扶着门框,左右又抬起了起来,朝着他再打。
张九龄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失笑出声,长臂一伸,就将小胖墩搂住了。
小胖墩尖叫一声,双腿乱蹬,喊道:“坏人,救命啊,救命啊!”
张九龄僵在了那里,谭昭昭赶紧将小胖墩抱住,安慰他道:“嘘嘘嘘,别叫嚷,他不是坏人,是阿耶,阿耶。”
小胖墩警惕地看了眼张九龄,将头埋进了谭昭昭怀里,不依道:“不要阿耶,不要阿耶。”
谭昭昭轻抚着他的背,对张九龄讪笑道:“他平时就只去过雪奴家,平时没见过生人,大郎莫要怪罪。”
张九龄既感到愧疚,又难受。
谭昭昭一样如此,近两年都没出过坊门,不时还要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堪比幽禁。
张九龄心里闷闷的,他见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吃力,伸出手去,道:“我来抱他吧。”
小胖墩手快得很,在张九龄刚伸出手,他就推了过来,道:“走开,不要,不要。”
谭昭昭赶紧哄着他,对张九龄道:“就几步路,我抱得动他。”
张九龄越发失落,只能小心翼翼护着她进了屋。
谭昭昭放下了小胖墩,将他拉到面前,严肃道:“这是阿耶,阿娘教过你,见到人该如何见礼?”
小胖墩乌溜溜的眼睛灵活转动着,上下打量着张九龄,小嘴撅了撅,抬起小胖手,不那么情愿地叉手见礼。
他人太小,身子又胖,躬身下来时,小短腿站立不稳,往前冲了两步。
张九龄赶紧伸出手扶住,小胖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
小胖墩鼻子嘴巴像谭昭昭,眉眼肖似张九龄。尤其是那双眼眸,深邃的眼眶,丹凤眼狭长。只现在他人小,脸蛋上的肉多了些,眼睛就被挤成了一道缝,看上去不是深邃,而是喜气可笑。
张九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温声道:“过来阿耶抱抱。”
小胖墩突然害羞了,挣脱开他,奔回了谭昭昭怀里,躲着不肯抬头。
谭昭昭一边哄他,手探进去检查他的后背,一通折腾之后,里衣被汗水濡湿。她忙着招呼乳母给他更衣,洗小手小脸。
忙活下来,到了晚饭时辰。雪奴知道她来了,亲自送了饭食进屋,说笑了几句,想带走小胖墩,让他们夫妻单独相处一阵。
小胖墩来到陌生的地方,雪奴一碰就唧唧叫,无奈之下,只能让他留了下来。
用完饭,小胖墩脸上糊满了蛋花米粒,又得给他换洗。
洗完之后,小胖墩困了。这时候任谁都不管用,他只认谭昭昭。
谭昭昭与以前那样,抱着他走动,将他哄睡,放在塌上,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阵,才轻手轻脚起身。
张九龄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从见面到现在,屋子里才安静下来,能与她好生说句话。
等到一开口,张九龄喉咙完全堵住,所有的情绪,太乱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从哪句开始。
为了小胖墩睡觉,屋内灯笼灭了一半,灯光昏沉。谭昭昭身上的衣衫发髻早已散乱,她看着坐在那里,垂眸不语的张九龄。
他瘦削了不少,因为赶路,形容疲倦,脸上的线条比以前锋利,深邃的眼眶,看人时就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厉色。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谭昭昭一阵局促,压低声音道:“你看着他些,我先去洗漱一下。”
张九龄嗯了声,“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谭昭昭便去净房洗漱了,更洗出来,看到塌上空荡荡,她惊了跳,问道:“儿子呢?”
张九龄忙道:“我让乳母抱走了。”
谭昭昭松了口气,紧接着皱眉道:“他到了陌生的地方,睡醒见不到我会哭。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张九龄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搂住了她,头抵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昭昭,我见不到你,亦时常垂泪啊!”
谭昭昭怔住,她听得想笑,心里又酸酸的。
张九龄手臂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头里,她浑身吃痛,却没有做声。
两人就那么静静站着,她头向后仰,他俯身低头,试探着亲在了她的眉间,起初小心翼翼,从微风和畅,到了疾风骤雨。
到底在孝期,张九龄用尽全力克制,最终不得不狼狈放开她,奔进了净房。
过了一阵,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躺在了谭昭昭身边,搂住她,一声声喊她:“昭昭,昭昭。”
谭昭昭轻声回应,彼此见面之后的那些陌生,在这时总算散得了七七八八。
庭院的木芙蓉开了,菊花盛放。弯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带来阵阵花香。
两人腻歪了阵,谭昭昭望着地上的月辉,终于问起了正事:“大郎怎地回长安了?”
张九龄道:“我见到千山,问清楚了长安的形势,就决定了回来。”
谭昭昭急道:“长安的局势并不太平,家中大娘子要成亲,还有阿家,二郎三郎四郎他们,你回来了,他们怎么办?”
“昭昭莫急,莫急。”张九龄一迭声安抚着她,头抵着她的头,道:“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向朝廷请求开辟大庾岭。”
谭昭昭愣住,“大庾岭?”
张九龄说是,细说了如何开辟大庾岭,“闲暇时征召民夫,用火烧山石,待烧热之后,再泼水冷却,石头就会碎掉。我走访请教了很多匠人,将他们请到大庾岭,勘察了从何处开比较容易。”
谭昭昭听到的开辟之法,与后世见到的记载大致相同,利用了热胀冷缩的原理。
后世的记载中,张九龄在唐玄宗时期才开辟大庾岭,这世提早了许多,可否表明,以后的走向,也会跟着改变,安史之乱,再也不会发生呢?
张九龄道:“昭昭,我并不想投靠任何一系,拉帮结派。我到了长安未进城,是碍着我的守孝之身。昭昭,我还要托你一件事,将我开辟大庾岭的折子,交由裴光庭递到陛下手中。得他允许之后,我们一并返回韶州。”
谭昭昭呆了呆,道:“你只是递折子,让千山赶回来就是啊!”
张九龄道:“我想见昭昭,片刻都等不及了。折子递上去,估计得要经过一翻折腾,没那般快决定下来。我在长安,要是中间出了波折,也能及时得知,尽力妥善解决。等朝廷同意之后,我就可以陪同昭昭一并返回韶州。昭昭要带着孩子赶路,我不亲自在身边,如何能放心。”
开辟大庾岭并不容易,快的话,至少要一两年。要是慢的话,时间就不定了。
谭昭昭很佩服张九龄的眼光与抉择,既能避开长安的风风雨雨,又能做出实际的政绩,实现他心中的夙愿。
等回到长安之后,他凭着这份功绩,无需靠人举荐,就能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