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一阵刺痛,头疾犯了。
“三表哥,是我越矩了,我下次不会了。”
曦珠见他神情,隐约觉得问这个事不对。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问,很平和。
“为什么不问我,而去问他?”
“是真地怕我如别人口中所说那样,以权谋私,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如今许执才是她最可亲的人,她才会拿这种事去问他。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曦珠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什么呢?
他追问道:“若是我真的有,你怎么想。”
“你应当明白,这公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处处要银子,不管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要钱,这些还只是小数,人情往来,要拢住那些人的心,甚至让人冒着没命的危险做事,那些才是大数目。”
这个问题好难,她混沌地沉默下来,醉意开始泛滥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觉得为难到她,他笑一声,目光盯着她醉后愈加妩媚娇柔的脸,转口问道:“许执待你好吗?”
她似乎终于能答上他的问了,笑着将头点了点,“嗯,微明对我很好。”
她真地喝多了。
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好,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欢。
“他会带我去街上玩,吃好多好吃的。他和我一样,都喜欢吃鱼,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东的柯家巷,那里有一家食肆的鱼丸最好吃了。”
“他在刑部的差事应当不算清闲,怎么有空陪你玩,怕不是渎职偷懒?”他问。
她立即反驳,气鼓鼓地瞪他道:“微明做事很认真,不会偷懒的。他都是休沐时才会与我出去,其他时候忙地都找不到人。”
“好,他很好。那除了玩,你们还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笑弯眼眸,“也不光玩啦,他还问我喜欢哪处的屋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带我去牙行找人看,说是现在他还买不起大的,只能先买小的,等以后有银子再换。”
说到这,她有些撇嘴道:“我与他说过,我这里有钱,可以先买下来,但他说不要我的。”
“为何要买房?”
又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
“我嫁给他以后,就要离开公府,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呀。”她不解道。
“我忘了,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良久,他望着她眉眼的笑意,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问道:“你们婚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十月二十八。”
她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是今年了,除夕过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是今年的十月二十八。”
她自顾自地,颇为烦恼说:“我的嫁衣还没绣好,蓉娘教了许久,可我连一半都没绣好,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问:“为何不直接让绣娘来?”
“我想第一次嫁人,总要自己做的。”
“对了,我还与他一起养了一只猫儿。”
……
忽然之间,曦珠察觉到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只在那盏灯后静静地聆听。她看向他,就见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低垂着眼睫,额角青筋绷起。
不知从何时起。
她着急问道:“三表哥,你怎么了?”
卫陵没有再看她,将眼睛闭上,缓声道:“你走吧。”
她没有走,也没有去细辨他此时语调里,几乎要崩溃的压抑,更没有保有清醒时对他的惧怕,哪怕是一分。
当他仰身躺倒时,她失去了所有该有的警醒,踉跄般朝他挪去。
然后看到一双漆黑却空洞的眸,似抽剥去所有的魂魄。
“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喝多了酒,难受了?我让大夫来看你,好不好?”
她应该立即起身离开,真如她所说,去找个大夫来。
而不是在看到他额上落下的汗时,伸手去擦。
也许是那时他的神情太脆弱了,让她没忍住怜惜。也许是醉地太厉害,恍惚到错看那其实不是脆弱。
是最后扭曲的挣扎罢了。
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曦珠被他一下抓住手腕,力道很大,她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被掐住腰,将她一个颠倒间,按倒在他的身.下。
卫陵揿压住她的双手在头顶,撑跪在她的上方,垂眼看她。
她眼角眉梢都是秾艳的瑰色,长发铺落,胸前绛红的衣带也逶迤在地,挣动间有清甜的香气浮动,混杂着酒香,让他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凑到她纤长白皙的脖颈处,深深嗅闻。
他低声问她:“你和他有没有这样亲近过?”
微凉的气息拂落,他的唇缓慢摩挲过她的肌肤,语气很平淡,吐字却是灼烫的,燎烧地曦珠几乎呆滞住,甚至忘记被他禁锢的手上的痛。
只脑袋昏沉不堪,迷茫地望着头顶的雕梁。
“我和微明……”
“别在我面前叫他的字。”
卫陵抬起身,满是粗茧的手掌将她整个精巧的下巴收拢抬起,幽深的眸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拇指压在那丰润的下唇。
她的眼神纯净,与她此刻身体所表的媚态相得映彰。
他也不需她的回答。
“曦珠,我很厌恶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有些痴语的呢喃:“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过一个凡夫,待你不好,不论是苛责你,亦还是利用你,怎么样都好。只要对你不好。你的性子也最容易被人欺负,一定会很伤心。”
他不惜说出最恶毒的念想,看着她睁大含雾的眼,然后恶劣地翘起嘴角,“到那时,你能去哪里,还能离得开公府吗?”
“为什么还来找我,如今分明怕我,却还要来关心我? ”
他笑了笑,又抚摸着她雪白的面腮。
“明白我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太乖了,被他这样制在地上,任意妄为,还说尽恶心的话,也没有试图挣扎逃离。
是否真地醉地厉害,失去了该有的意识。
连话都不会说了。
头疼将欲裂开般,卫陵迫切地想离她更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才能好受些,但这些不够。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终于,他低下了头,朝她缓缓侵近。
仅有的一盏灯,将他整个庞然昏暝的影,笼铺在她身上。
曦珠仍是澄澈的眼眸,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点羞怯,只是睫毛轻颤地看着他,就像她根本不明白将要发生的一切。
亦还是她一直不说话,是在看透他。
在卫陵的唇要落下时,他听到她极轻的声音。
“三表哥,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也走了,与你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才会这样的。”
烛火噼啪炸开一簇细花,他脊背陡地僵冷。
曦珠并没有看他此时的脸,昏醉里恍惚觉得他需要自容的余地,还是望向了顶梁,不觉被松开的手迟疑下,才放到他坚毅的后背,仍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她知道,他只是太累了,被这么多事负压在身,却不能对谁倾吐。
过去多久,他最终将头偏侧开,埋在她温暖的肩颈,闭上了眼。
浅薄的欲望颓散,更深处的疲惫绵长袭来。
她揭示了他真正的恐惧,他怕她离开自己。
“你别害怕,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也还会遇到好多人,以后会有别人愿意听你的诉说,也愿意陪着你,你要往前看啊……”
但还有谁呢?
在他这一生所遇转折的每一个节点,都是她陪伴在身侧,现在她却也要放开他,不再管他了。
窗外风雪声细簌,她的声音很温柔。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冥冥之中,他如此想。
她在一声声的安慰里,不知何时睡着了。
卫陵将自己的大氅给她盖上,吃了药,又将她带来的食盒打开。
饭菜都凉透了,他还是端起碗,捏着筷子的手在抖,一口又一口,将它们都吃完。
吃好饭,卫陵起身走出静室,外面雪将停,天光熹微。
他唤亲卫过来。
“爷,什么吩咐?”
卫陵看着满院大雪,恢复了往常模样,平声:“备马出城。”
亲卫明白这是要对那些人动手了,他看向被阖的门,疑问:“那表姑娘?”
“去叫她身边的人过来伺候,不必动她,等她醒了。”
亲卫先是错愕,接着应声赶去做事。
卫陵没有再回头,冒着风雪走出了破空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