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风大气冷,雪比城内里下得还要大,早一个月前就堆起了厚厚一层,巍峨起伏的山势最适滑雪。
去年来时,也玩的这个。
卫虞在马车上睡足了,跟着他玩。叫丫鬟去取存放在角落一年的察纳。
上好红松木和牛皮绳做的木板子,一共拿了两块。
卫虞蹙眉:“怎么不多拿一块,没见表姐在这里吗?”
丫鬟踟蹰说:“没多的了,还有一块板子,是三爷去年留下的,奴婢也不敢拿。”
三爷一向最忌讳别人碰他喜好的玩意。
曦珠原也不想玩,这会道:“你们去玩好了,我就不去了。”
卫虞拉着她的手,道:“那怎么行。”
又摆手对丫鬟说:“没事,你去拿,等回去我和三哥说。”
丫鬟只好再去拿。
木板经过一年的不见天光,仍然红泽光亮,只是板底磨损地要比另两块板子严重,想见用它的人途径多少险地。
曦珠垂眼看着那些斑驳错杂的痕迹,还是接过了。
再回屋去换过衣裳和靴子。
天是澄澈的白,山道堆积能陷进去一截腿的绵雪。横亘山野的寒风送来一缕缕梅花香气,时清淡幽香,时馥郁芬芳,究竟是哪种梅花,也分辨不清。
曦珠没玩过这个,卫虞就教她。
曦珠踩着板子,小心翼翼地不敢撑开雪仗滑动,她怕一旦滑出去,要是碰到哪里匿藏的石头,摔倒怎么办。
卫朝插话说:“不会的,我去年学时,三叔叔也是在这里教的我,不会出事的。”
“你好胆小啊。”
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曦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沉下心,摈弃那些杂念,认真地听一大一小两人教着。
都是去年卫陵所说过的话。
那时她还在津州。爹娘过世,她执意守孝半年,等开春后,才会前往京城投奔卫家。
而那时,卫陵就在这里,与家人以滑雪玩乐。
曦珠学地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和他们一样,控力在雪道间滑出去,又能稳稳地将雪仗停住。
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再危险的事都做过,不过摔一跤,又怕什么呢,爬起来接着去玩好了,顶多破点皮流些血,都会好的。
什么时候她开始畏首畏尾,变得害怕摔倒了。
刺骨寒风刮过她的脸颊,连吸进肺腔的气都冷地几乎冻住,但曦珠渐渐觉得血热起来,心里有什么正在充盈满足,所有的负担在此时好似都消失了。
她想更快些,不再控制力道,任由自己在山雪里,从上往下滑下去。那些淡粉或白的梅从她眼前掠过,只留下云霞般的残影。
她好似在这样的风里,窥见年少的自己。
当一切喧嚣静止,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紧随其后的卫朝仰头,望着她张大了嘴。
原来她一点都不胆小。
卫虞更是直接夸道:“表姐,你真厉害,我第一次都不敢这样。你滑下去时,吓我一跳,以为要摔了。”
她从不吝啬夸赞人。
曦珠笑着说:“不会摔的。”
卫虞觉得比起方才,表姐好似更高兴了,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天色垂下,又下雪了。
他们玩了有一个多时辰,精疲力竭,才回到别院。
琴声已经停了。
卫虞说饿了,要吃锅子。让丫鬟去和厨房说。
不一会,热腾腾的铜锅就摆到廊下,设了座。油味重,也没在屋里,更是对着满山梅花,纷飞落雪更添意境。
再多加两个炭盆,半点不冷。
卫朝被仆妇拖去换身衣裳,过来坐下了。
曦珠看到锅被分两半,一边热辣红油,一边牛油清汤,沉浮着菜蔬荤食,有阿锦喜欢吃的肉丸子,还有阿若喜欢吃的笋,她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什么立场,但还是问出口。
“要不要叫阿锦和阿若过来一起吃?”
卫虞就让丫鬟去说。
很快,丫鬟回来了。
“二夫人说不用了。”
吃锅子时,卫虞说在别院的后面有温泉池,等吃完了就去泡泡,极是舒服畅快。曦珠笑着应下。
等吃完,雪还没停。
却有人来找,是另一个别院的贵女,派人过来邀卫虞去玩。说是才知道她也来了小琼山,原以为这年不来的,她那里已经有好些人了。
卫虞问那个仆从有哪些人。
曦珠在旁,听到了姜嫣的名字。
等那人离去,卫虞犹豫下,问道:“表姐要不要一起去玩?”
她有些局促。她和表姐玩得很好,也跟那些朋友很好,可上回她的生辰宴,表姐好似是不高兴走的。
曦珠摇了摇头,轻声:“刚玩地腿酸,也有些困了,就不去了。”
“一起去吧。”卫虞又问了一遍。
曦珠微微笑道:“你去和她们好好玩吧。”
残剩的锅子被收走,卫虞进屋再换过身衣裳,带着丫鬟赴会去了。
只留下曦珠和卫朝两人。
坐在廊下,卫朝撑着腮帮子嚼梅子脯,望着雪里的梅景,忽然道:“今年三叔叔没来,一点都不好玩。”
爹爹和祖父一样忙,大多时候都是三叔叔陪他玩。病了会给他买糖吃,闲了会给做玩具,有时候会故意吓唬他,然后哈哈大笑,可他还是喜欢和三叔叔玩。
“阿娘说以后三叔叔有事要做,不会再和我玩了。”
曦珠低头,看见他鼓着嘴巴,沮丧的样子。
这时的卫朝还是玩乐的年纪,并无一点前世承担复兴卫家的样子。
她隐约想起前世卫陵是来了的。
又发生了偏差变化。
这些日,他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事?
天渐渐黑下,卫朝说自己带了志怪话本来,是三叔叔之前给他的,得空就会念来吓他,可故事没说完,他好想知道那个山怪最后如何结局了。
“你怕不怕啊?”他问。
曦珠笑说:“不怕。”
“那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曦珠拿过那本书,点头道:“好。”
这孩子身份贵重,自会说话,府上就请了名师大儒教导,当然早早就认得字,在外人面前是矜贵的小公子模样,只到底是孩子,此时想有个人陪着。曦珠翻到夹角的那页,开始讲。
她从小也很喜欢这样鬼神精怪的故事。
她常将书上的故事记住,然后说给学堂里的同学听,看到他们吓地一愣愣的,还有胆小的跑出去哭了,会觉得好笑高兴。
先生得知后,气地胡子都吹了,便会打她手心。
疼是疼,但她下回还敢那样干。
曦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放沉了音调。
一点儿都不可怕,但为何他会被吓地扑过来,抢走书?
“你和三叔叔一样吓我!”他指控道。
曦珠眨了眨眼,道:“我哪里吓你了?”
他只憋着嘴,不说话。
“你不要听,那我走了,天黑了,我要去睡觉。”
故事说到末尾,只差一页。他不情不愿地将书递过去。
曦珠又笑地将书接来,很平常的语调,缓慢地念着。真相揭露,那个鬼其实是人假扮的,是为了害人。
卫朝终于松口气,不是鬼就好。
“你看,你知道他是鬼的时候,觉得他可怕,一旦知道他是人了,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难道仅是一张皮,你就能忽视那些被害的人是如何惨死的吗?”她说。
有敲门声响起,是别院的嬷嬷,来说温泉池那边都备好了。四小姐还未回来,表姑娘可以先去,不碍事。
曦珠将书合上,放到柜上,轻声说:“我走了,早点睡。”
转过身的她,忽地又扭过头,扮个鬼脸。
“小心夜里鬼来将你捉走吃掉!”
身后传来哇哇叫声,曦珠止不住眼里的笑,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跟着嬷嬷来到后院。
青坠已将更换的衣裳放在池子边的木盘上,退到外面守着。
表姑娘不喜欢人伺候沐浴。
浅云色的帷幔落下,曦珠脱掉身上厚重的袄衣棉裙后,走进池子里。很暖和,温水逐渐淹过她的腿、腰、胸,直到锁骨,她坐下来。氤氲白茫的雾气漂浮在眼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轻许多。
万籁俱寂,偶尔有透气疏窗外,雪从梅花树梢落下的簌声。
疲惫徐徐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