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免想到倘若她与卫陵的事被姨母和国公发现,到时……她捏紧了手指。
此时,恰一个丫鬟找来,说是杨夫人要见她。
她略微欠身向郭华音告辞,跟着丫鬟往正院去,是姨母来请去的。
穿过纷繁扰声,行过月洞门,见菱花窗前的那几尾落雪芭蕉。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传出的低语笑声。
曦珠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便见一片眩目的金簪玉钗里,交椅上坐了□□位夫人,身后各自有丫鬟侍候。穿着华贵,各个脸上都是浸淫在高门大户里多年,当家主母才会有的内敛。
董纯礼和孔采芙陪坐。
她甫一进门,她们都望过来。
而姨母拉住她的手,对左手边的一位尊荣富贵的夫人道:“这就是曦珠,玉莲的孩子。”
杨毓拍着她的手,道:“你该唤声舅母。”
杨家至杨毓一辈,有嫡出两子两女,其中一子早年夭折,剩下的按照年岁来排,便是当今的杨家家主杨闰,长女杨毓,以及次女杨楹。当年杨楹走失,而曦珠的母亲玉莲被当作二小姐收养,也照例叫杨闰长兄,称其妻嫂。
其中关系讲透,曦珠便当面行礼唤人:“曦珠见过舅母。”
杨夫人拉过她的手,将她的脸以及身段观一观,赞道:“长得可真是好。”
又说:“你母亲随你父亲去津州那年,我才嫁进杨家不久,与你母亲却是很好。这些年来,她常记得杨家,你的父亲也送礼来,关系是从未断过的。你此次来京大半年,怎不来望望呢,你舅舅这次过来,还叮嘱我要见见你。”
满室看来的眼神,曦珠按下隐隐的烦躁。
她不喜听到这些。
曦珠不知哪里出现的偏差,前世这场宴上,杨夫人并未见她。
而她也不想与这些人有联系。
最后是姨母解围,又让她见过其他夫人。
曦珠再是一个一个地行礼过去,其中还有孔采芙的母亲、姜嫣的继母。
直到最后一位,是秦令筠的夫人。
这是一个身骨瘦弱,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人。尽管年逾三十,仍可窥见少时是何等的美貌动人。她似乎生过大病,眉眼间萦绕一股沉郁病气。
那次法兴寺的上山路途,隔着一帘车帷,各自堪见一个剪影,并不知对方全貌。
当下两人视线相接那刹,曦珠明显感到她眼里闪过惊讶。
杨楹就在一侧。她最不乐意见到柳曦珠,但不会在众多官家夫人面前丢脸。
她也是厌烦姚佩君病歪歪的样子。
但就是一个不经意间,杨楹竟觉这两人有相似之处,尤是侧脸,若是姚佩君年轻时,简直要一模一样了。
不过是忽然提到她,召来见过罢了。
曦珠向所有人行礼后,便退了出来,却不想再遇到赴宴的一人,是王颐的母亲。不由停住脚步。
王夫人见到她,也是一愣。
原先和国公夫人说好了,让两个孩子见面相看,再瞧缘分,是否定亲。
但十月初时的一日,儿子王颐从外头回来,就生了病。等病好了,正是江南本家一个族老过世,他便下江南,代他父亲去主持送祭文。
王夫人问他这一走,与曦珠的事该如何,他闷不作声。
王夫人疑问是不是不喜欢人家了?
他摇头。
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哪里能瞧不出他难受。
“那是为着什么,你倒是说啊,要急死娘啊!”
最后让他憋出一句:“娘,我与她的事就算了。”
王夫人不知他此前痴迷,这会又为何要剖他心肠的样。他却一个字不肯再说。
王夫人没法了。若国公夫人问起,她也有法子应对。
只是这个姑娘实在好,不仅是生得好,性子也好,若是能做她儿媳妇,该是多好的事。
可叹儿子如何想的,和个闷葫芦般。
早些时候,卫陵已将王颐下江南的事告知她,曦珠算是释然了。但现下再见王夫人的神情,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行礼问好,走过之后,依稀能听到王夫人的叹息。
她站在月洞门处,顿了顿。
前院有婉转戏腔传来,身后是说笑的正院厅子。而更远处,是一众贵女的欢闹声。
她站了一会,只觉得嘈杂,一种乏累从四肢百骸涌来。
不知何时离去的青坠回来,附耳低声:“表姑娘,三爷说您不喜欢热闹,今日人多又吵又闹,左不过一堆人聚在一起吹捧贬低,您觉得累了,就回去院子歇息。我送您回去后,再去四小姐那里说声就好。”
曦珠一怔,“他说的?”
“适才阿墨来传说,姑娘别担心,今日人多,不能有人看见。”
青坠心想,自家的宴,也就三爷能说出这番话来。
*
此刻前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卫陵被姚崇宪勾肩搭背,拉到一边。
姚崇宪瞟向正和一当副将的远房亲戚说话的洛平,问:“他怎么来了?”
卫陵扬眉说:“行了,别吃醋了。我心里头,除了家里人,我可将你排第一位的,你呢?”
之前因洛平与卫陵起争执,这些日两人关系才好转,姚崇宪索性放下那段纠葛。这会被一打岔,立即道:“前两日家里下喜帖,我可是第一个想到的你,给你的那封帖子还是我亲自写的。”
卫陵笑道:“我这两日正愁要送什么礼给你。”
姚崇宪将他的肩膀揽地更紧些,“你能来就成,哪里要什么礼,不过到时的酒,你得帮我挡着些。我不比你能喝,别到时我被灌地不成样子,让人笑话了。”
“自然。”
姚崇宪接问:“这回你爹回来,没说起你的亲事?”
卫陵斜他一眼,“有话就说,别拐外抹角的,你知我最讨厌这套磨叽样子。”
姚崇宪不拖沓了,颇有些抱怨道:“还不是枝月妹妹托我来说,说她已经改了许多,让你多瞧瞧她。”
讲到此节,又说:“她都喜欢你好些年了,处处都按着你的喜好来,再没有比她更诚心的了。”
卫陵嗤道:“若非你告诉她,她哪里知道什么我的喜好,再说了,谁喜欢我,我就得娶她,那我不得娶上十七八个。你现今倒像个媒婆,自个不嫌啰嗦,我的耳朵倒是听得长茧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又提她叫我想起来。”
姚崇宪尴尬,枝月妹妹求他,他哪能不说,就连从前卫陵在外头玩耍时,夸了哪个歌伎长得好看,唱的曲也好,他都说出去。
“她使你来做说客,你也真的来。你跟我在一起长这么大,又不是不知道说起大事来,我在家中半分插不上嘴,何况是婚事,更要我爹点头。秦家纵使有意,那也得让你姐夫去和我爹说。我爹要是答应,我还能不娶的?”
这话说着玩笑,却是实话。
姚崇宪想及自己的婚事,颇有些同病相怜,“我就带个话,活说的我逼你似的。要国公答应,我怕是你也不娶,准不定要跑。”
卫陵不置可否,转过话头,问道:“说来你那两个通房如何处置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姚崇宪叹气,“还能如何处置,都被我娘发卖出去了,我暗下又给她们些银子安身立命。”
“先前不是说喜欢得很,这样就弃了?”卫陵谑道。
姚崇宪瞬时笑了,“不过是个通房,还要如何。当真不要身份权势?即是真心喜欢的,也不能够,当演那些不离不弃的话本子呢。”
两人说笑间,小厮和丫鬟已将热菜摆上桌子。
羊肉锅子的热汽散开,文官武将各自分开说话。
次辅孔光维和翰林学士姜复正谈到 二月九日的春闱,说起那个还未开考,就已才誉满京的陆松。
姜复吃口热酒,道:“不过是一个属官托信来让我照看。”
孔光维道:“陆松的父亲陆尺,我倒是有些印象,十多年前去过一趟遂州,那时陆尺不过是个县令,这些年过去,才到府城做了官,倒没想到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文采斐然地难得。”
两人论起陆松的文章,另有一些其他贡士的。
还未考试,各地解元已经被京城的一些官员注意,预备招揽。
邻桌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却是不喜那陆松的文章,纵使浑然天成,写地极好,但怎么也进不到他心里头。倒是友人向他推举的,那个叫许执的举子所著文章,很得他喜欢。
不见其人,但从字里行间的用词,就可知此人极务实。
卢冰壶正要与卫度说此人。
他曾是太子老师,被皇帝指派讲授经文,那时卫度又是太子伴读,自然也是他的学生。
但看过去,卫度魂不守舍。
“你今日怎么回事?瞧着心事重重。”
卫度见岳父正与姜复放言,还不知情,心里尤是惶恐。若是父亲得知……更是咽了一口唾沫。
当下要尽快找到花黛。
听老师叫自己,脸皮不由抽搐了下,揉着眉心,“昨晚没怎么好睡。”
“二哥,你别不是做了亏心事,才睡不好觉。”
猝然,身后一道揶揄。
卫度回头,见是卫陵。
卫陵对上那道满是锋茫的疲惫双眼,并不搭理,只向卢冰壶敬酒。
卢冰壶抚须趣问:“你小子何时这样懂礼识礼了?”
耳中涌入旁桌事关陆松的言语,卫陵笑道:“从来知礼,只对着的人不同,礼也不同。”
*
宴散时,已近昏时。
杨毓盯着人撤席,大儿媳纯礼让她回去休息,自己来叮嘱。
回到内室,丈夫卫旷恰是沐浴好,侧趴在藤椅的白虎皮上,一日应酬下来,陈年旧伤发作,真是痛地能将个九尺男儿冷汗不止。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都是用战功打下来的,三十余年下来,身上自是少不了伤,北疆雪大风干,吹得伤口裂开又愈合,总没个好的时候,沾了水就皲裂泛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杨毓净手后,用热油给他推拿,又给他扎针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