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韩尚喂了饭,他却不像往常那样又陷入了迷糊,反而一直拿眼睛盯着江隐,虽然浑浊,却发着亮,好像一点也不糊涂了一样。
韩悦悦奇道:“他很久没有这么精神了……你们爷俩倒是有缘。”
江隐心说,只怕是段孽缘。
韩尚又动了,他拿苍老曲皱的如同树木盘根错节的根系一样的手指着柜子,颤巍巍的要看里面的照片。
陈厝道:“他之前就想看了。”
这次韩悦悦在,几人就把那玻璃拆了下来,把照片拿下来,韩悦悦半蹲着,放在老人摊开的手里:“都给你,这老头,这么大年纪了……”
说不到一半,一滴眼泪忽然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瞿清白一慌:“你……这是怎么了?”
韩悦悦擦了下脸,勉强笑了下:“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他们都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心都咯噔了一下,瞿清白急急的说:“你不要这样说,老爷子好着呢……会好起来的。”
韩悦悦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韩尚确实看着比前几天精神许多,竟然能用颤抖的手自己一张一张的,慢慢的翻着照片,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昔,眼睛都在发光。
忽然,他的手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祁景看到,是那张年轻时的他抱着女儿的照片,年华正好,意气风发。
韩悦悦说:“他也许是想妈妈了……”
话没说完,她忽然站了起来。因为韩尚的手缓缓的把那照片扯了下来,一张纸一样的东西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韩悦悦捡了起来,那居然是被封在夹层里的另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男人,可都是她陌生的,一个留着半长不短的,公子哥般的头发,面容俊美到即使这样劣质的,模糊的相纸,也能穿越过多年尘封的岁月,让她一下子红了脸。另一个则普通许多,穿着老式的长裤和白衬衫,面容白净,微微笑着,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她看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这是谁?”
祁景只接过去看了一眼,就楞在了当场。
巨大的震惊感近乎让人毛骨悚然,这分明是李团结和齐流木。世人都说齐流木的照片在某一个特殊时期被销毁的一张不剩,可祁景想到了李团结在梦里说过的那句话。
齐流木家里也有这样一张桌子。
他和他拍了一张合照。谁能想到,日后斩杀四凶的天下第一人齐流木,竟然和穷奇有这样一张合照!
也许他还将这张照片放到了自己家桌子的玻璃板下面……祁景头大如斗,不敢再想了。
他问:“你不认识这两个人?”
韩悦悦满头问号:“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估计是爷爷年轻时的朋友吧。”
陈厝凑过来一看:“哇靠,你爷爷的朋友可真够帅的。我的意思是……帅裂苍穹啊!”
韩悦悦有时候听不懂他说话,无奈的摇摇头,把照片给了瞿清白。瞿清白仔细观摩了一会,悄悄道:“我总觉得吧……这男人脸上有妖气。”
祁景心里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瞿清白道:“一般人怎么能帅到这种程度?”
祁景:“……”
瞿清白看着他们看向自己的复杂目光,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我可不是舔狗。我是说这个男人的面相,你们看,”他指着照片上的那张脸,“眉眼这里尤其邪气,含凶带煞,满脸桃花都压不住,难道不反常吗?你对比他旁边这个男人,这一看就是个好人。”
陈厝看了一会,轻嗤道:“你就瞎说吧。”
他们两人还在闹脾气,瞿清白不服气:“我也是学过两天看相的,怎么会胡说?”
陈厝道:“那你倒是说说那老头给我看的准不准?”
瞿清白气闷:“你……”
祁景心里想,兄弟,这次小白还真说对了。这男人何止有妖气,简直就是大大的妖邪。
可是他不禁心想,为什么韩尚偏偏会在这时候翻出这张照片来?是真的寿数将近怀念过去,还是……
他看向江隐,他没什么表情,和韩尚浑浊发亮的眼光对视,从他手里接过了这张照片。
韩尚好像终于满足了似的,长呼出一口气,疲惫的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
韩悦悦给他盖上毛毯,“嘘”了一声,几个人陆续出去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隐道:“今晚,我们就走了。”
不仅韩悦悦愣了,其他几人也愣住了,韩悦悦道:“可是……可是晚上没有车啊,你们怎么去县城?”
江隐沉默了一下:“我说错了,是明天走。”
韩悦悦有些不解,却还是说:“行吧,这最后一天,你们就随便逛逛吧。不过我们这个小破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了。对了!最近是鬼节,这几天都有集市的。”
他们点头,韩悦悦熬了一整宿,一会就出门,又去上班了。
祁景说:“我们今晚就走?”
江隐嗯了一声。
“怎么走?”
江隐从他不离身的黑包里掏出一台笨重的收音机:“用这个。”
瞿清白嘟囔道:“我总是怀疑你那包是不是通向异次元,或者有什么介子空间之类的。”
祁景绷着声音道:“召它出来,它就会帮我们解梦?”
江隐点点头:“不过,破梦有一个坏处。我们不知道梦是从哪里开始的,所以也无法知道梦将在哪里结束,所以回到现实后,我们也许还在车里,也许还在泥石流中,这都无法确定。”
陈厝快要骂娘了:“那要是我们还在那些地方,岂不还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继续做梦呢。”
祁景思索了一会:“也许,入梦的人都是如此。因为不知道现实会不会比梦更糟,所以宁愿留在这里,自欺欺人一辈子。”
陈厝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是这个心理。”
瞿清白也想叹气:“话虽如此,我们必须出去。也不知白五爷他们怎么样了,我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天,就像过了几年一样。”
他有些疑惑:“不过,何必等到今晚?难道食梦貘只有在晚上才活动?”
江隐摇头。
“我想去看一些东西。我猜测就在今晚,陆银霜就会把‘我’送走。”
他这话一出,瞿清白噎住了,悄悄看他的反应:“哦……那,那是挺值得一看的。”
这话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说什么不好说这个!瞿清白啊瞿清白,你就不能说对一次话!
其实作为朋友,他们不是不想做点什么的,这种惨事放普通人身上,哥几个大哭三天都算少的,可是江隐表现的那么淡然,仿佛无事发生过,他们连开口安慰都无从下手。他甚至亲手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为什么,没人敢问。
好像江隐这样的人,就是该自己扛起一切,给别人留下一个冷硬的,刀枪不入的背影,有个活物站在他身边都不合适。
陈厝脑袋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来,这就是孤胆英雄吧。
祁景看着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唇抿的紧紧的,没有说话。
转眼间到了晚上,韩尚还是睡的人事不省,他的状况好像急速的坏了下去,那一口若有若无的吊着他的活气也没了。
韩悦悦少不得又偷偷掉了一通眼泪,几人看在眼里,也不好受,瞿清白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完成了他最后一个愿望了一样。”
等韩悦悦出来,几人都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江隐破天荒的开口了:“谢谢你收留我们。”
他说的认真,看的也认真,一双深邃的眼睛那样看着韩悦悦,她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她摆了摆手:“这算什么,说什么谢啊。快睡吧,明天我带你们去坐车,从这到县城挺折腾的,要个把小时呢……”
她已经想好了明天的行程,完全不知道今晚他们就要不告而别了。
瞿清白心里有些伤感,他知道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等到他们回去了,这个年轻活泼的韩悦悦已经垂垂老矣了,就如同那出烂柯山,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入夜,韩悦悦睡下了,几人溜了出来,踏着月光,慢慢走向了古宅,选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陈厝悄声和祁景说:“你说,真有这么狠心的女人,她真舍得把自己的孩子扔进鬼门关里?江隐这是出来了,要是出不来……等等,他怎么出来的?”
祁景:“不知道。”
陈厝不知想到了什么,背上毛刺刺的:“那出来的这个江隐,还是原来的江隐吗?”
祁景:“不知道。”
陈厝看了他一眼:“你心情不好?”
祁景:“废话。”
陈厝拍拍他的肩膀:“恕我直言,兄弟你真是越陷越深了。”
祁景凉飕飕道:“想想怎么处理你和小白的问题吧。”
陈厝面色一沉:“我知道他向来看不惯这种事,总有一天,我也要像那些邪秽一般被他看不起。”
祁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难处。”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天生或是造化弄人,谁当初问他们愿不愿意了?
离他们不远,瞿清白忽然道:“那是什么?”
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星星点点的灯光从村子的一头汇集起来,像流动的星河一样正缓缓过来。
…………
古宅里,陆银霜穿着一身旗袍,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月光下,她的面容显得那么美好,只是蒙上了一层阴霾,不时回头看一眼:“跟上啊!”
那小怪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动作非常迟缓,走两步停两步。
陆银霜有一个奇怪的猜想,他知道她要把他丢掉了。
但那怎么可能呢?傀儡婴是没有感情和知觉的。
她无奈,只得折返回去,忍耐着心中的厌恶和惊悚感,咬着牙拉起了他的手。
触手软滑,冰凉,像某种奇怪的生物,陆银霜差点没忍住一把甩开,这就是她生出来的东西。
她急急的走到了门口,把沉重的大门推开,入目就是满眼星火,无数萤火虫一样的鬼火飘飘荡荡,年老的年轻的,妇女和小孩,各形各色的人,不管生前如何,死后都在这队伍里慢慢走着,眼光呆滞,空荡。
百鬼夜行。
她牵着鬼孩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又赶快松开了。
陆银霜指着那队伍,对鬼孩说:“去。”
“去啊,就跟着他们走,去啊!”
鬼孩木愣愣的,不知听懂没有,他的肢体倒是听话的动了起来,一步步往那条队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