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蔡泽的判断,秦国已经有实力继续蚕食魏国和韩国,甚至灭掉这两个国家。
不过秦王柱决定一个国家吞一点,暂时不动其国都。
哪怕魏国和韩国的土地仅留下国都那一郡一县,只要国未灭,六国就会继续各自为敌,不会联合起来。
等秦国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国都,彻底将魏国和韩国除国的时候,就是秦国要一口气吞并天下的时候。
现在六国中只有楚国有粮有兵,还有勉强能看的国君和不算平庸的相国。主要楚国不动,其他五国在秦国彻底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前,就无法再次联合起来。所以秦昭襄王在自己快要离世时,特意派蔺贽出访楚国。
他对蔺相如的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蔺贽能在此次出访中,展现出蔺相如的风采。
除了秦昭襄王给蔺贽的“保底任务”之外,蔺贽还有更多的目标。
这些目标,他离开前没和任何人说,连朱襄都没告诉。
蔺贽当时笑道,目标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然没达成的话,那就太丢脸了。
“希望蔺贽能在君父下葬之前回来。”秦王柱叹气道,“君父十分喜爱蔺贽,他一定想要蔺贽能送他一程。”
秦王柱总是在谈着谈着正事,就忍不住说一句“君父十分喜爱”什么。
从人到物,从天气到景色,秦昭襄王的身影在秦王柱的心中挥之不去。
秦王柱处理文书时累得在案上趴着小憩时,也常常梦见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会一如既往地嫌弃他身体不好,处理这么点文书就累了,然后让他好好休息。
“就算子楚也很弱,你还有那么多臣子!实在不行,让朱襄来干!他每日如此懒散,实在不当人子!”
秦王柱有时候笑醒,有时候哭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阿父。
“他应该能赶上。”朱襄道,“他或许和楚王前来拜祭的使臣一同回来。”
秦王柱笑着道:“那就好。”
……
南边,蔺贽确实与楚王派来的使臣一同回秦国。
李牧本想和蔺贽一同回来,秦昭襄王特意给了李牧一道诏令,让李牧继续坚守江东,不可回咸阳。
同样,蒙武也继续坚守鄂邑,把守汉水和长江相交的要道。
“蔺卿,朱襄公是否还在咸阳?”楚王派去的使臣,是已经辞掉相国之位的春申君黄歇。
因为江东之战失利,黄歇被楚王冷落。蔺贽和楚王签订协约的时候,黄歇都被排斥在外。
不过蔺贽却劝说楚王和黄歇和好,楚王听从了蔺贽的建议,重新召回了黄歇,不过减少了黄歇的封地。
黄歇起复后,楚王交给黄歇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代表楚国去拜祭秦昭襄王,顺带打探秦国现在的情况。
楚王曾经在秦国为质子,黄歇与楚王同在秦国,帮楚王逃回楚国,因此得到楚王的恩宠。
这一点,和吕不韦有些类似。
黄歇差点在秦国丢掉性命,对秦国或多或少有些仇恨,是坚定不移主张对秦国强硬的“鹰派”。
他对再次回到秦国,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此次出行,他决定一定要用双眼清晰地看到秦国的优缺点,然后继续游说楚王不要相信和秦国的约定。
秦人蛮夷!狡猾无礼!什么时候遵守过约定?!
黄歇看着蔺贽,心里颇不是滋味。
蔺相如的儿子,怎么会跑到蛮夷之地去侍奉蛮夷之王?既然你不在意什么蛮夷,不如来楚国,楚王都比秦王好。
至于朱襄,他心情就更复杂了。
当初他已经派人去请朱襄入楚了啊!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朱襄就是楚国的朱襄公了!
黄歇每每想起这件事,夜晚都要惊醒后给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不早点派人去?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快点?如果是楚国将朱襄从牢里救出来,什么蔺贽、蔡泽、李牧,甚至廉颇、荀子,都可能是楚国的贤臣了!
所以黄歇此番出使秦国,还有去游说朱襄的想法。
虽然朱襄已经是秦国外戚,不太可能离开秦国,但万一呢?万一秦王是个和赵王一样的忌惮朱襄的傻王,他不就能拯救朱襄了吗?
“先主视朱襄为孙辈,朱襄视先主为祖父。现在朱襄应该在灵宫为先主守孝,当然在咸阳。”蔺贽知道黄歇在想什么,无情地打碎了黄歇的美梦,“君上还是太子时就与朱襄十分亲近,君上对先主极其孝顺,恐怕朱襄一直随侍君上左右。春申君只要见到了君上,一定能见到朱襄。”
黄歇心情低落:“朱襄公也深受如今秦王看重?”
怎么会呢?难道不是一朝国君一朝臣吗?
蔺贽似笑非笑:“当然。朱襄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有哪一位贤明的君主不会看重朱襄?你见到了朱襄,就明白了。春申君上次在江东错过了与朱襄见面的机会,这次可要好好看看。”
黄歇神情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江东?”
蔺贽惊讶道:“春申君不知道?春申君当时就与朱襄和先主隔江相望,朱襄还观赏过江边的大火。”
黄歇:“……”江东之战是他最屈辱的失败,蔺贽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罢了,还告诉他,他的决定并无错误,只是楚军太弱,达不成他的目标。
秦王果然在江东,甚至朱襄都在江东。如果当时他赢了……
可惜没有如果。
黄歇仍旧认为不是自己决策错误,而是被楚国那些大贵族拖了后腿。
他从江东之战上深刻了解到,他之前的妥协,他之前想要竭力融入楚国世家贵族的行为,不仅无用,说不定还真被楚国那些世家贵族嘲笑轻视。
即便他是权倾朝野的春申君,在楚国世家贵族眼中,他仍旧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贫贱士子,与庶民无异。
他永远不会被这群人接纳。
蔺贽说起江东之战,黄歇没了与蔺贽继续攀谈的心思。
蔺贽的耳根终于安静,能静下心来记下周围景色道路,晚上便挑灯描绘地图。
他本来就从蔺相如那里学会了绘制舆图的本事,与朱襄结交后,朱襄将后世等高线地图等现代地图绘测知识教给了他。墨家人还根据朱襄所说的地图测绘工具原理,弄出了几个小道具。
蔺贽此番在楚国腹地出使,一边亮出自己老庄传人的身份游山玩水,仿佛一个不把出使之事放在心上的纨绔子弟,一边将山川河流道路都记在脑中,绘在纸上。
等回到咸阳,这是他呈现给新秦王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份礼物,就是他在与楚王商定协约时,商议的“进出口官方路线”。
朱襄曾经和他提过“粮食战”和齐国如今的粮食危机。
“现在秦国有我在,粮食产出是其他六国的好几倍。秦国粮贱,六国粮贵,我们若是输出廉价粮食,买入六国特产,恐怕不仅六国钱币尽入秦国,他们的国民也可能不想种地了。”
钱币可以铸造成兵器,即便六国不卖给秦国铜铁矿石,秦国也能利用他国矿产打造武器。
而如果六国国民如果如齐国国民那样不思种地,哪怕只是减少一成半成的国民耕种,一旦秦国停止对六国供粮,六国一定会有很多人饿死。
朱襄说此计的时候喝醉了,但他清醒之后并未叮嘱听到这个计谋的自己不要用这个狠毒的计谋。
蔺贽知道朱襄即使喝醉后也不会失去醉酒时的记忆,他不叮嘱自己,心情一定很矛盾。
一边朱襄知道这个计谋会有很多庶民受苦,一边朱襄又知道如果计谋得逞,秦国统一天下更容易,说不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只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获得巨大的利益。
可这些代价都是人。凭什么把他们当成代价?换你当代价,你愿意吗?
朱襄一直坚持着这样的思想。所以当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需要代价的狠毒计策的时候,心情得有多难受?
蔺贽明明知道,也用了朱襄提出的计谋。
朱襄都已经压抑着道德良心为他出谋划策了,如果他不用,就辜负了朱襄心中的这一番挣扎。
不过他是从即便遇上粮食不够,野草和野物也能让庶民支撑到渡过长江去南秦种地,很难饿死人的楚国开始。这样计谋得逞,朱襄的心理负担也不会太重。
蔺贽虚着眼睛看山峰,用手掌测了测距离,嘴上噙着笑容。
当然,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个计谋是朱襄出的。
如此凶狠毒辣的计谋,除了我纵横家蔺贽,谁还能想得出来?
没错,我蔺贽今天就是纵横家的人。
……
很快,六国诸侯派来的使臣陆续到了咸阳。
朱襄接受了荀子惨无人道的礼官培训,现在已经像模像样,非常有气质,让友人刮目相看。
子楚:“我看到了一个猴子不仅穿上了衣服,还终于学会了人的礼仪。”
蔡泽:“又看到朱襄像一个儒家学子的一天,上一次看到他这样还是在邯郸城。”
嬴小政:“这还是我舅父吗?舅父,舅父,你在哪里?政儿找不到你了!”
朱襄立刻给了嬴小政脑袋一下,然后荀子飞速给了朱襄脑袋一下。
秦王柱笑开了花。
越临近葬礼,秦王柱心情就越低落沉重。
六国诸侯派来的人拜祭之后,他的君父就要下葬了。从此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君父。
每当他心情太过沉重的时候,朱襄和子楚等人就会变着法子让他开心起来。
秦王柱还有二十多个儿子,那些儿子见到秦王柱,只会比秦王柱哭得更伤心,然后以快晕厥的神情喊出“君父节哀”四个字。
明明这些儿子都没怎么见过他们的大父。
秦王柱每每看到这一幕,心里就越发难受。
那时,他就会牵着政儿,站在灵堂里与秦昭襄王聊聊天,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
“君父,那群人还自以为聪明地向我进谗言,说子楚忙于政务,根本不思念你。”秦王柱阴沉着脸道,“思念一个人,可不是看谁的眼泪流得多。”
子楚与他一同处理政务时,偶尔将文书递错方向,偶尔露出恍惚的神色,偶尔喊错的称呼,都证明子楚与自己一样,都思念着君父。
“大父,在曾大父面前别哭得太厉害,曾大父会骂。”嬴小政递上手绢。
秦王柱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是啊。”
六国使臣来了,他绝不能在六国人面前露出软弱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