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待着,说不定未来还能混个郡守当当。”朱襄擦了擦汗水,仰头看着晴朗的天空,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今日晴好。
朱襄和秦军清理淤泥时,许多非贵族的东瓯人都静静地围观着。
之后他们被驱赶着与秦人共同劳作。每当休息的时候,他们就会看着秦军发呆。
听说这群人连他们的主人都很害怕,为何这群人会下地劳作?
难道在遥远的北方,所有人都会下地劳作吗?
他们想象着北方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来。
然后他们死死地盯着秦军,将秦军的模样印入脑海中,以替代他们的想象。
有比较得贵族赏识的奴隶,比较能言会道,头脑灵活。他们偷偷学会了秦军的一些话,与秦军指手画脚攀谈,询问北边的情况。
秦军如实说,南郡正在垦荒,许多战俘都在那里。如果他们开垦的荒地足够多,干活干得足够卖力,就能成为秦人,分得一块土地。
“分得土地?自己的土地?”
“对。”
“粮食能自己吃?”
“要交一部分给官府,还要服徭役。”
其实蛮苦的。秦兵如实说了他们庶民那并不美好的生活。
比起当庶民种田,还是服兵役好一些,赚钱更多。当然,一般他们都是家里人种田,自己服兵役,两边都有得赚。
现在跟随李牧将军,他们过得很好。李牧将军几乎不会拿走他们的粮饷。
帮助朱襄公耕种,他们过得很好了,因为朱襄公还会补贴他们。
“一般来说,遇不到这么好的将领。”秦兵道,“不过只要不战死,活下去还是不难。”
秦兵想了想自己遇到的他国庶民,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至少现在,秦国人对比六国人,活下去是不太难的。
未来如何他不知道,他只说现在。
“怎么,你想当秦人?”秦兵猜到了询问他的奴隶的想法,低声道,“这附近不是山就是海,你怎么可能逃得掉?除非你在战场上投降。但战场刀剑可没有长眼睛,你不好好打仗,恐怕直接被砍头了,没机会当俘虏。”
奴隶听了秦兵的话之后,没有回答,安静地离开了。
之后又有奴隶悄悄来询问秦兵,远方吴郡的情况。
听说翻越一片山,再翻越一片山,就能到秦国。
秦兵总是给他们泼冷水。
“别想了,你们怎么可能逃得了?我听说你们被抓到,就会被杀死。”
“与其想怎么逃过去,还不如寄希望我们打过来……啊,现在肯定不可能。我们要打六国,没空打你们。”
“我都说了,没希望。”
秦兵都被问烦了。
或许是发现了秦兵的不耐烦,奴隶们不再来询问,秦兵耳根子清静了不少。
又过了半月,朱襄带着人终于把灾后的积水和淤泥清洗干净,原本还未成熟的农作物也成熟收割。
接下来,朱襄就要带动他们种植新的作物,教导他们新的种植方式。
朱襄想得很好,但实施的时候就很麻烦。
奴隶们向来是能偷懒就偷懒,活干多了,奴隶主只会给他们更多的活,不可能休息。
朱襄那套种植方式虽然能够让田地产出更多的粮食,但这些粮食和种田的人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工作量加大了。
于是朱襄教得火热,反应稀稀拉拉。
东瓯国贵族们倒是愿意奴隶们动起来,派人抽鞭子惩罚偷懒的人。
但就算这样,朱襄推行新的种田技术仍旧非常不顺利。
朱襄想了想,让李牧把嬴小政接过来,让王翦回去暂替郡守一职。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互相影响,就像是脚和鞋一样。如今这一幕,正好给政儿授课。
他也让许明和相和好好看着这一幕,从中获得启发。
朱襄没有机械性地向他们传输思想,只是引导他们往这方面想。
墨家和农家美好的愿景难以实现,因为拥有利益的人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需要如儒家道家法家一样,寻找一个“中间点”。
如何既提高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待遇,又能帮助国君获得更多的兵力和钱财,这就是他们应该寻找的“中间点”。
朱襄虽然告诉他们两千年后如何如何,但人不能靠着未来画饼充饥,还是得立足当下。
若在这个时代找不到饼,人仍旧会被饿死。
嬴小政来到东瓯后,遇上了虽然不敢再“招惹”朱襄,但仍旧偶尔隔三差五就厚着脸皮向朱襄请教学问的欧阳摇。
嬴小政不知道为何,看见欧阳摇就心里不喜。
于是他背着朱襄偷偷带人威胁了欧阳摇一顿。欧阳摇从此不再出现在朱襄面前。
朱襄得知此事时,只知道嬴小政威胁了人,至于怎么威胁的,不知道。
“政儿,你威胁他什么了?”朱襄实在是好奇。
嬴小政道:“没威胁什么,只是与他切磋了一下学问。”
只是告诉那个小南蛮,这点学问就别在舅父这里丢人现眼。
至于以未来秦王的身份威胁攻打东瓯什么的,东瓯他肯定会打,怎么叫威胁?
第132章 蛇蛙南瓜子
朱襄在东瓯的大动作,逐渐引起了东瓯贵族的紧张。
他们本以为,朱襄就是站在田边指手画脚。哪曾想,朱襄居然带着秦军在田间耕种。
一开始,东瓯贵族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好像秦军成了他们的奴隶似的。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
当漫山遍野的秦军下地耕种时,东瓯这大片的田地看着还是他们的田地吗?
秦军究竟想干什么?
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农奴人心浮动时,立刻感到了情况的紧迫。
即使他们不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敏锐地察觉必须立刻禁止秦军继续耕地。
秦军强大,屈尊降贵为东瓯人耕地,直接强硬地驱赶出去,肯定不妥。他们连忙向东瓯王送信,希望东瓯王回来解决此事。
李牧派出的探子探得此事。
嬴小政不悦道:“舅父你看这群人不识抬举,你就不该来帮他们。”
朱襄替刚洗完头的嬴小政擦脑袋:“他们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不算太蠢。”
嬴小政疑惑:“嗯?反应过来什么?”
朱襄问道:“政儿,你看,吴郡现在缺人开发荒地,楚王说他愿意派出一万楚军南渡吴郡帮我们耕地,你同意吗?”
嬴小政想也没想就道:“滚!”
看着朱襄脸上的笑意,嬴小政不好意思地伸长脖子撞了一下舅父替他擦头发的手,板着脸道:“他们现在才反应过来,真蠢!”
朱襄失笑。
不管秦军上岸做什么,当秦军长时间在东瓯常住人口最多的沿海平原停留的时候,东瓯国就已经做错了。
李牧都在愁能当探子的兵卒太少,不够使了。
“不仅如此,我让秦军下地耕种,还让这里的农奴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朱襄道,“东瓯的贵族只占东瓯人口的不到两成。只要他们向往秦国,向往中原,秦国要拿下这块地就容易许多。”
朱襄没有和嬴小政说什么底层人民的辛苦,说什么奴隶解放。
这么多年,朱襄深刻地认识到了前世课本上枯燥的文字所表达的含义。
用道德感化的方式让贵族这群既得利益者良心发现,去主动帮助底层人民过得好,那是违背现实规律的事。
或许阶层中有背叛阶层的人,但不会有背叛阶层的阶层。
朱襄想要让统治阶层做一些惠民的实事,就要让统治阶层知道如此做之后,能获得怎样的利益。
这种利益不仅要大于他们付出的代价,还要多很多倍,让他们“利欲熏心”,愿意更改现在习以为常的习惯和思想。
因为改变习惯和思想需要很大的工程,造成很大的动荡,远远比表面上付出的代价多。
荀子推行“仁德之君”“大义之兵”,没有国君心动。
其实国君知道这样做有好处,但他们从未这样做过。因为要这样做,国君就必须改革从军功到治理等一系列政策法令。
朱襄想让嬴小政将来稍稍善待平民也是如此。
对秦始皇而言,疲民和虐民政策是从商鞅以来,秦国已经证明正确的道路。
即便朱襄知道当外部环境改变时,这条道路已经不再正确。但就像是当年商鞅变法很困难一样,要让秦国从“暴秦”中拐过弯来也很困难。
朱襄必须让嬴小政从现在起就看到足够多的利益,嬴小政才会改变自己的思想。
秦始皇虽然是千古一帝,但千古一帝也是皇帝,还是奴隶制度朝封建制度转变时的皇帝。他就是统治阶级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个人,秦国所有人法理上都是他的仆从,供养他一个人的野心。
秦国是他一个人私产,他想让这个国家走向何方,这个国家就会走向何方。
“若他们心中向往秦国,那么秦国攻打东瓯的时候,遇到的抵抗就会少许多。”嬴小政思索,“待秦国占领这里,他们也更容易服从秦国的管理。”
朱襄道:“不仅是未来的利益,现在我们也能得到很大利益。”
嬴小政沉思了一会儿,嘴角露出嘲讽的浅笑:“秦军已经上岸帮东瓯耕种,他们想让我们回船上,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朱襄道:“此事我建议叫吕不韦来做。做生意,他很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