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嘴上答应得很好,君父和舅父前脚一走,他就跟着宫人去“拜见”这位十几年未见的生母。
其实也不算是十几年不见。
嬴小政和赵姬每年都会见几次,以免别人说嬴小政不孝。只是嬴小政每次见赵姬,都有子楚或者雪姬陪同。
赵姬见到子楚时总会吓得不敢言语,而雪姬会直接用粗俗的话辱骂她。
雪姬现在虽然是贵妇人的典范长平君夫人,但她原本可是赵国一村妇。若不彪悍点,朱襄卧病在床的时候,她和朱襄那两间栖身的草屋早就被人霸占,等不到朱襄去碰蔺相如瓷的时候,两人就去见九泉下的爹娘了。
赵姬即使在成为吕不韦姬妾前就未吃过苦头,被父母和朱襄护得极好,哪见过如此泼妇。之后雪姬在咸阳的时候,她都称病不出,不与嬴小政见面。
所幸嬴小政在咸阳的时间也不多,她没几次被骂的机会。雪姬若不陪着嬴小政,便不会去见她。
至于朱襄,他被严格地剥夺了与赵姬见面的“权力”,连嬴小政都不信任他。
嬴小政走到秦王后的宫殿前,看着虽然僻静,但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的宫殿,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
他舅父过分仁善,虽十几年不见这个差点害死他和舅父舅母一家三口的仇人,也不会去折磨人。
外人不知道赵姬与自己一家三口有仇,秦王为了不让赵姬成为自己和舅父的“污点”,也会在物资宽待赵姬。
他舅母当初辅佐还是王后的华阳夫人管理秦王后宫时,按照以前习惯,总会将嬴小政抱在膝盖上,以内务教导嬴小政俗务。
舅母虽然提起“春花”二字就嫌弃晦气,但舅母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从未短赵姬的吃用。
所以嬴小政知道,赵姬除了不能自由离开院子,生活相当舒适。
赵姬自己也挑剔,她每日吃用,恐怕比自己与舅父舅母一家三口还奢侈些。因为自己家是不准浪费的,不会大鱼大肉吃一口就扔掉,也不会把丝绸巾帛当擦一次手就扔的草纸来用。
嬴小政提脚迈进宫门。
他想,或许赵姬的生活和其他国家的太子夫人、王后差不多,算不上奢侈得太过分。只是他们一家三口太朴素了。
舅父给他做吃的,舅母给他缝衣服,真的太朴素了。
“政儿!”赵姬已经卸掉了身上的钗环首饰,穿上了一身素净的细麻布衣服。
她见到嬴小政走进来,就立刻哭着扑了上去。
虽她身材圆润,不见曾经婀娜,容貌因多年细心保养,也皮肤细腻,仿佛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捏着帕子的手指如青葱般颀长洁白,更显颜色。
她眼角泪珠似垂未垂,眼尾发红,神情凄婉,声音如黄鹂般悦耳,叫嬴小政的声音仿佛在唱一首凄厉的歌,感情充沛极了。
嬴小政先敏捷地侧身闪过赵姬的飞扑,脑海里浮现出舅母的形象。
舅母不算美。
经历了苦难的庶人女子能有多美?美都得用金钱细心保养。
舅母的皮肤有些粗糙,即便舅父常给舅母捣鼓“护肤品”和“化妆品”,但仍旧难以掩盖舅母脸上风霜的痕迹。
舅母的手指尤其难看,粗壮狰狞,布满老茧,每次摩挲他脸颊的时候,都会刮得他脸颊微微发痒,让他忍不住笑出来。
舅母的声音也很沙哑,据说是帮舅父求粮求药时跪在雪地里哀求太久,哀求得喉咙红肿好多日说不了话,待能说话时声音便不好听了。
但舅父总说最喜欢听舅母说话和唱歌,即便舅母不会唱歌。
舅父倒是喜欢唱歌。
“政儿,你果然还是怨着我。”赵姬见嬴小政侧身躲开,声音更加凄厉,眼泪从眼角滑落,悲伤极了。
嬴小政脑海里又浮现出舅母哭泣的模样。
他记忆特别好。舅父去长平时,舅母常背着自己偷偷哭泣。
舅母哭的时候面容总会扭曲,不仅眼泪会很快沾湿整张脸,有时候鼻涕都会哭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断用袖子抹,越抹越难看。
那时偷看的自己就会扑到舅母怀里,张开嘴和舅母一起哇哇大哭,也哭得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
现在好了,他很多年没见舅母再哭过了。
嬴小政走神时,赵姬已经开始背诵身边伺候的宫人教导她说的话。
赵姬能成为吕不韦宠爱的姬妾,若真想讨好人的时候,情商不低。她很懂得如何激起别人的怜爱,博得别人的好感。
若真的一无是处,她就不会从一众歌姬中脱颖而出。
富商家中采买的面容姣好的小女孩不知多少,能真的穿金戴银被人伺候的只有寥寥无几。
现在只要将儿子当做曾经伺候的贵人看待,赵姬自信自己能轻易博得儿子好感。
她是这么认为的。
赵姬从生下嬴小政时说起,说她有多爱这个儿子。
她又说起子楚偷偷离开邯郸时,她与嬴小政母子二人的处境有多艰难。
她说自己将嬴小政偷偷送给朱襄养育,自己引开了赵王的追兵。她不是想抛弃嬴小政,而是希望嬴小政活下去。
她说了很多很多,说他人误解了自己。
她不在乎他人怎么看待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抛弃过他。
秦国的太子政拥有一个深爱他的生母,他的人生中没有被母亲厌弃抛弃的污点,是完美无缺的。
赵姬说,她只是想告诉自己的儿子这件事。
赵姬哭得十分专注,所诉说的内容,她自己都信了。
当时朱襄的处境确实不错,是蔺相如的门客。她将嬴小政交给朱襄养育,难道有错吗?没错啊。她才是吃苦的那个人。将嬴小政送给朱襄,是让嬴小政享福呢。
走神的嬴小政背着手,在赵姬的哭泣声中渐渐回神。
虽然他在走神,但赵姬所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你就只想说这些吗?”嬴小政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赵姬哭泣的脸上。
赵姬哭了这么久,只得到嬴小政一句如此冷淡的话,让她气得忍不住哭声一滞,有点想骂嬴小政不孝。
还好有一个宫人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把怒火压了下来。
赵姬哭道:“你一定责怪我抛弃了你舅父舅母,事实也不是这样的。”
嬴小政眉头一跳,表情变得阴沉。
赵姬抽泣了几声:“当时你舅父身染重病,我自卖其身,请质人将卖身钱财送给他治病。谁知道质人吞了钱财,差点害死他。我有苦说不出啊。”
嬴小政眉头又跳了跳。
(“那日春花卷走了家中所有财物和细粮,说要为良人换药,我信了,之后一去不返。”
“第二日我察觉不对,去市集上寻她,她还未离开,已经穿上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脸上涂了脂粉,不肯认我。”
“我苦求她,她想跟着富商过好日子没关系,但富商家肯定不缺家里那点东西,求她把家中财物留下,她却和那质人说,不如把我也买下,虽不貌美,也跟着她做烧火做饭的丫头。我咬破了抓我之人的手,又得市集中几位带剑游侠看不过去强掳人做奴仆拔剑相助,我才得以逃脱。”
“所以政儿,如果你认回你亲母,那即便你舅父仍旧会对你一如往故,我绝不会再见你。”
“抱歉,舅母只在这件事上逼迫你。只有她,我绝对不会原谅!”)
(“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她家还有这种事。你也知道,我吕不韦家中豪富,采买奴仆都是给足了钱,哪需要奴仆自己带着钱财来?”
“你可以问我家中任何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从未听过她家中还有什么兄弟。我将她卖身的钱也足额给了她,给她做置办衣物的私房钱。”
“公子,你想啊,这战乱四起,到处都是流民,我给家中买些唱歌跳舞的女子,吃穿不知道比流民好多了,流民都是抢着来,我还需要去坑蒙拐骗吗?”
“我真的对此事不知情,真不知情!对、对了!我带你去找当日将她送来我家的质人!那质人应该还活着!我把他带来见你!”)
嬴小政脸上浮现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杀了那个想要强行掳走他舅母为奴的年老质人。
这件事,就连舅父舅母都不知道呢。他怎么会用这点小事污了舅父舅母的耳朵?
舅母也没有将在市集上找到了春花一事告知舅父,不想让舅父知道春花居然撺掇质人强行掳她为奴。
“你说的是真的?”嬴小政笑着问道,“你当日是自卖其身替舅父治病?”
赵姬哭道:“是真的,政儿,是真的!”
嬴小政笑道:“你可有证据?”
赵姬擦了擦眼泪:“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有什么证据?吕不韦和当日卖我那质人肯定知晓,但他们哪敢说自己独吞了你舅父的救命钱,定会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我苦啊,真苦啊……”
赵姬又凄厉地哭起来,哭了好久。
嬴小政一直笑着看赵姬哭。那场面诡异得让宫人们都垂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
在咸阳宫里伺候的人都是人精,不是人精早就死了。
嬴小政做得这么明显,他们当然看出了不对劲,却不敢给赵姬使眼色。
若是十几年前还未生嬴小政的赵姬,大概自己都能看出不对。但这十几年,她已经不是奴仆,当了许久的人上人。
跟随那富商私奔的时候,赵姬是富商的夫人,家中奴仆不说成云,过得也相当滋润。
回到秦国之后,赵姬享受的是子楚正夫人的待遇,所谓失落只是对比其他得宠的公子夫人,身边能呼来唤去的奴仆更多。
所以赵姬已经忘记自己还需要讨好人时是什么模样了,蠢得连嬴小政这奇怪的笑容都没有警觉。
也可能嬴小政是她儿子,如今还是个快满十四岁的少年,而她编造的过往已经太久远,嬴小政也查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她是否说谎。
赵姬还有一个杀手锏。
她现在用出了身边人教她的杀手锏。
“你想,我家能教出你舅父那样的人,我怎么会是坏人?”赵姬叹着气道,“女兄如母,家中二老忙于下地养家,朱襄是我养大的……啊?!你,你居然敢打我?!”
嬴小政松开背着的手,横着一扫,手背反抽到赵姬脸上。
他的身高对比同龄人,已经是鹤立鸡群,已经隐隐超过了娇小的赵姬。
“谁准你玷污我舅父的名字。”嬴小政感受手背上的疼痛,感到很痛快。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就连大嬴政遇到那种事都强忍了下来,顶多只是将她幽禁,之后还要为了一个“孝”的名声,强忍着将她放出来,荣养一生。
身为儿子打母亲,就算母亲再过分,最后都是儿子不对。
舅父也经常告诫他,男子天生比女子身强力壮,所以男子不应该打女子。
男子不应该打女子,儿子不应该打生母。谁这么做,就该被天下人唾弃。
但他真的很痛快。
太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