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见朱襄这副对实职躲避的态度,道:“现在子楚已经成为秦王,你可以自在一些。”
朱襄疑惑:“嗯?”
李牧移开视线:“没什么。你要带些吃食去安慰政儿吗?”
李牧转移话题,朱襄便也顺着李牧的话一起转:“好。给我推荐一家食肆。”
李牧带着朱襄去了自己常去的食肆。
因为李牧要养兵,还有许多流民涌入,吴郡也颁布了禁酒令,禁止用粮食酿酒。食肆便只卖醪糟水,以醪糟替代酒水。
要为嬴小政打包吃食,朱襄和李牧先饱餐一顿。朱襄在上菜前先喝了一碗醪糟水,味道略酸,还挺解渴。
朱襄喜欢热闹,李牧便在一楼靠窗处找了一个用屏风隔着的位置,既能挡住周围人的视线,又能让朱襄听食客们聊天。
这食肆所贩卖的食物较为精致,食客多是来往富商或者士人。
朱襄对李牧道:“在咸阳可找不到如此热闹的食肆。”
李牧道:“秦王脚下,是管得严格了些。”
在秦国,官员下班后都只能匆匆回家,不敢在外面宴请。秦国的食肆,也只能按照规定吃饭,享受是不可能的。
朱襄常在心里感叹,秦国的食肆就像是食堂,还是只提供份饭的那种。
吴郡就颇有商业气息了,大街小巷穿金戴银比拼财力,行事奢华者比比皆是。
李牧不喜欢浮奢之气,但他需要收税,收很多税。所以他对这些炫富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将人记下来,好在税费上多收一笔。
朱襄对李牧的做法心中一叹。
古来商人若不找靠山,都是会被官吏敲诈剥削。他们就是官吏和朝廷的钱袋子。所以官商才会勾结。
吕不韦急着想“奇货可居”便是如此。
待秦国的学院取士成为定制,这些商人才是“寒门士子”的主要人选。
他们现在没有地位,但很有钱。当读书可以做官的时候,他们可以供给多个脱产读书的家族子弟入朝为官,便从商蜕变成官了。
其实学院取士和真正的庶人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即便朱襄咬牙自己在吴郡筹办免费学院,他们也不可能将家中的劳动力送来脱产读书。
朱襄想起前世,他帮忙脱贫干部满大山地寻找被家长藏起来的初中辍学孩子的经历,便熄灭了自己一腔不合实际的热血。
能让原本不能做官的“寒门”做官,让封闭的官僚系统注入活水,让不同的阶层发生碰撞以免被一手遮天,这便是有进步了。朱襄知足。
喝着醪糟水,朱襄听着周围商人说起送自己子嗣入吴郡学府读书的事,脸上有了真切的欣慰笑容。
看见朱襄脸上的笑容,李牧自当南秦主帅后越来越严肃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了笑容,依稀有了曾在邯郸时的几分模样。
“要不要去学府走走?”李牧微笑着问道。
朱襄道:“吃完之后赶紧给政儿带吃食。学府之事,明日说也行。”
李牧慢悠悠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去学府走走,可没说今日明日,你别这么着急。”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复杂道:“李牧,你学坏了,你以前不会这样。”
李牧大笑。
食肆的饭菜滋味不比朱襄自己所做,因为朱襄手头的各色调味香料更多。
不过出门吃就是吃个新鲜,没必要和自己比。何况他在家的时候也不爱做太麻烦太精致的菜,而食肆这样的菜只要给得起钱,就可以随便吃。
李牧请客,朱襄便指着最贵的菜点,好好地过了一把宰土豪的瘾。
待饭菜吃了八分饱,朱襄带了一只荷叶包的食肆特色腌鱼,去抚慰政儿受伤的小心灵。
雪姬不爱吃外面的饭菜。朱襄便与李牧去了一家卖丝绸的店铺,去给雪姬买些好丝绸。
朱襄虽然没有特意供奉工匠,但几代秦王一直不断给朱襄赏赐家中能用的工匠。他家打造首饰的工匠都是宫中御用工匠的弟子,看不上外面的东西。只有当地的丝绸,能让雪姬喜欢几分。
朱襄挑选丝绸的时候,又遇上了吃饭的时候坐在他隔壁的富商。
用墨汁染发太麻烦,朱襄出门总爱戴各种“蛮夷特色”帽子,再用碳粉画画眉毛,掩盖住自己的白眉。
吴郡来往蛮夷众多,各种稀奇古怪的人都有,他这种装扮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只是一些瞧不起蛮夷的人,会故意与他作对。
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这样麻烦的人。
朱襄买丝绸的时候便遇上了,被一大概是士子的人挑剔,说让他把选好的丝绸让出来,蛮夷就该让着中原人士。
朱襄都在想是亮出李牧的身份打脸,还是直接把自己的帽子扯下,潇洒地一甩头发打脸的时候,与他隔着屏风在一处吃饭的商人站出来,替他辩驳这位中原人士。
李牧全程抱着手臂,腰间的长刀都没有摸一下。
用习惯刀之后,李牧的装扮也越发不像中原士人,不佩剑,改佩刀了。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朱襄抓耳挠腮。
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好,所以语言天赋极强,通晓六国语言。但这两人说着说着就带着浓厚的口音,实在是听不明白。
李牧道:“你听不明白,我怎么会听得明白?”
朱襄叹气。
李牧看了明明是这场闹剧中的主角,却把自己当观众准备看乐子的朱襄,心里也叹了口气,去找到店铺掌柜。
“若店中有纠纷,不能自己解决,就请市吏来决断。”李牧道,“钱我来付。”
掌柜听后立刻同意,插入战局,让两位客人别吵了,他马上去请市吏来决断。
那中原士人一听请市吏,立刻脸色大变,骂骂咧咧走了。
商人叉腰,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
朱襄凑上去:“你和他吵什么?”
商人的腔调中没了口音,用标准的雅言道:“和他争论《诗》。他既然自称精通《诗》《书》的中原人,我便和他以《诗》比试。”
说完,他对朱襄一拜:“学生浮丘,拜见夫子。”
朱襄:“咦?”
李牧眉头一抬,道:“咸阳学宫的学生?”
商人道:“是。我本越地人,去咸阳学宫求了几年学,随夫子回乡后,便被家中逮了回去,继承家业了。”
朱襄先皱眉苦思,然后恍然展眉:“我记得你,浮丘。你当时与我辞别时,我还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这个弟子就是随他从咸阳入蜀,又从蜀地进入黔中郡,一路跟随他来到了吴郡的咸阳学宫弟子之一,也是朱襄最先出现在好感度列表的“陌生学生”之一。
入秦之后,朱襄闭门不出,很少与他人交流,所以好感度列表更新不多,基本都只是有半颗心的泛泛之交,顶多给朱襄一颗心,为朱襄提供一点重复的香料种子。朱襄已经很久没有从系统那里薅到羊毛了。
朱襄带来的学生很多,自浮丘起,有几个朱襄没听过的名字上了他的好感度列表。不过朱襄不单独带学生,所以这些学生也顶多只有一颗心,算是对朱襄这位授业夫子的尊敬。
浮丘也是。
能上自己好感度列表的人都会对历史造成影响。甭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总归都应该算得上有几分才华,所以朱襄都将其列入人才候选名单中。
浮丘被家人“掳走”时,朱襄曾出面询问浮丘的意愿,愿意帮助他解决此事。
不过浮丘说,本来父母在,不该远游。他是家中长子,既然父母都来找他了,他也该尽孝道。
浮丘是标准的儒家弟子,“孝”字对他很重要,朱襄便没有再插手。
没想到,今日居然碰巧遇上了。
朱襄打量了一下浮丘,微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快点把家业交到其他人手中,我还等你回来施展抱负。”
浮丘见朱襄居然记起了他,神情十分激动。他又听朱襄勉励他,就更激动得面色潮红,就像是之前在食肆中喝醪糟喝醉了似的。
其实浮丘在食肆中就见朱襄眼熟。只是一过经年,朱襄的眉间多了几道竖着的皱纹,浮丘的记忆也褪色了不少,所以不敢去认。
浮丘跟着朱襄走到卖丝绸的地方,听朱襄说起“政儿”,才确定下来,刚想拜见朱襄,就发现有人侮辱朱襄。
若不是当了几年商人,浮丘的脾气好了许多。在浮丘还是儒生的时候,才不会与这种人讲什么《诗》,先抽出剑比划比划再讲道理。
“你忙吗?若不忙,来家里坐坐?”朱襄发现浮丘的名字一直在好感度列表,像素头像并未褪色,便热情招呼道。
他知道浮丘虽回家经商,但一定没有疏于学问。这等毅力,可以多提点。
李牧叹了口气,道:“你别再说话了,你的学生已经快不能呼吸了。”
朱襄满头问号。
李牧扫了一眼大概从自己口中那“咸阳学宫”猜到了什么的掌柜,放下买丝绸的钱,一手夹起丝绸,一手拉着朱襄离开。
“跟上。”李牧对浮丘道。
浮丘连忙转头让自己的随从都回去,自己雀跃地跟上。
随从看着自家稳重的家主那雀跃得像是兔子的步伐,嘴都张成了“o”字形。
李牧和朱襄出来逛街的时候,马车和护卫就一直缀在身后。
他们准备离开时,马车就和变戏法似的从拐角处驶出。
李牧拉着朱襄上马车后,对马夫道:“车赶快一些,朱襄的身份暴露了。”
马夫脸色一白,立刻挥舞手中马鞭。
朱襄公的身份一暴露,这附近的街道肯定会变得极其拥堵。
朱襄开玩笑道:“我有这么受欢迎?不会给后人留下‘看杀朱襄’的典故吧?”
李牧皱眉:“看杀?”
朱襄道:“就是喜爱我的人太多,我出门时被团团围住,难以呼吸,然后窒息而亡。”
李牧没好气道:“若他们真敢围上来,我就亮刀。按照《秦律》,袭击官吏可就地处斩。”
看着李牧如此开不起玩笑,朱襄忙道:“围观我,又不是袭击我。我就开个玩笑,别太严肃。”
李牧严肃极了。他认为此举真的可能出现。
朱襄在南秦还顶着个神仙名号。曾经咸阳城有人敢提议用神仙童子政儿炼丹,说不定会对“活神仙”朱襄做什么。
求仙的人脑子都不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朱襄见李牧仍旧严肃,赶紧转移话题,对浮丘道:“你最近可好?原来坐我旁边那桌的商人就是你。你家中子弟要进入吴郡学府了?你精通《诗》《书》,最长于《诗》,想来你家子弟应当也不错。”
浮丘红着脸道:“不敢说精通、所长,只是略通一二。”
朱襄笑道:“不必谦虚。我没有夸你,只是实话实说。”
李牧想翻白眼。朱襄惯爱“实话实说”,听了朱襄“实话实说”的人,要么被气得够呛,要么激动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