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凫水?
他又为什么觉得她不会?
裴璟安排好剩下的事情,马不停蹄去找傅归荑。
他和秦平归沿着河一路往下追踪,到一个岔路后分头行动。
秦平归去往黎县,裴璟去魏县找。
两人约定,找到人后以烟花作为信号弹。
*
傅归荑沿河顺流而下,水势很急,很快离开了蒙穆的势力范围。
夜黑风高,她避无可避地撞到水里暗礁,疼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一不小心鼻腔和口腔灌满了水。
溺水窒息感再次包围她,黑沉沉的天和彻骨的河水,无法被人听到的呼唤。
如同回到那个绝望的冬夜,傅归荑曾经以为的埋骨之地。
眼睛开始睁不开,四肢像绑了铅块一样沉重,浑身冰冷,胸腔内的空气逐渐消失,恐惧和无助占据她的大半思绪。
绝对安静的水下,傅归荑脑子里忽然闪过裴璟告诉她如果溺水后要如何自救。
他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无比清晰而缓慢地在脑海里重现,包括他倨傲的语调,睥睨的神态,以及…以及在山洞里谈到曾经绝望时的自在调侃。
诸如种种,给予她莫大的勇气,这股气起于心脏,沿经脉血管游走于四肢百骸,瞬间赋予了傅归荑爆发式的冲击力。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向上用力连续蹬,破出水面的刹那,久违的新鲜空气让她重新活过来。
然而傅归荑此时四肢酸软,眼看后继无力又要沉下去,她冷静地迅速环视四周,找寻可以支撑的点。
忽然,她看见河面上浮现点点荧光。
“救命!”
她朝着光源使劲挥手。
魏县。
“姑娘,喝完姜汤,小心着凉。”一处农户的房间里,上了年纪的粗衣大婶送给傅归荑一套干净的衣服。
“谢谢您。”傅归荑微笑接过。
大婶被她的笑容震了一下,魏县这个小地方偏僻,从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是灰砖红色,看上去很旧,衣服边缘却平整无皱,大婶平日舍不得穿,但此刻她觉得自己最好的衣服也配不上眼前人。
这位姑娘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双眸如星辰般澄澈明亮,浓密的睫毛轻颤着,眼波流转间尽显不凡。
尽管衣服是粗布的,头发简单用根光秃秃的木簪挽起,额前鬓发还有些凌乱,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彰显着贵气。
对,是贵气。
这个被她家死鬼夜钓救上来的姑娘,据说是因为逃婚才落的水。
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谁知道对方是个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权贵子弟。说是当妻,实际上是妾,姑娘知道上当受骗后准备逃回家,被追的过程中落了水。
大娘心想,这样的人怎么能给人做妾。
等傅归荑喝完,大娘将碗收走,叮嘱她好好养病。
傅归荑再次礼貌道谢。
等人退出去,她脸上的笑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居然到了魏县!
傅归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好。
出了魏县,快马加鞭往西半日的路程有一条隐匿的山道,再步行一日,就能到达苍云九州最西边的城池。
简言之,不需要路引她也能离开这里,到了苍云九州,她自有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入城。
这是魏县人为了方便去苍云九州做买卖,天长地久走出来的路,虽然崎岖不平,有遇野兽蛇虫的风险,一来一回却能节约一天的时间,大多数人选择结伴而行。
他们不入城,在城郊边自然形成的市集做生意。
天赐良机。
傅归荑默默盘算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套男装,一匹马。
手艰难地伸进鲛绡内甲的前胸处,内侧有个夹层,是之前邓意替她缝的,里面用防水布裹了张银票。
她之前从乌拉尔那借来的银子遗失在水里,幸好这里的银票裴璟在改动内甲时没动。
傅归荑皱眉看向手里崭新的银票,要怎么才能换出去。
裴璟掌权后改革钱庄,私人钱庄早已被取缔,现在全部由户部专管。
若是自己去换,以后说不准就能被裴璟查到蛛丝马迹。
她想脱身,却不想害了镇南王府,还有远在京城邓意和其他人。
蒙穆抓自己,恰好能把镇南王府摘出去,她可以假装成逃跑后落水失踪。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对话。
“老余,你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苍云九州?”
“处理掉这匹马就走,这次来没收到预期的货,多一匹马就要多雇一个人手,实在是太亏。”
“马不好卖,太贵了。”魏县的人大部分使用牛车和驴车,马不仅卖的贵,吃的饲料也精细。
“哎,可不是。”
傅归荑听了眼前一亮,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急急忙忙下床穿鞋,落地时小腿肚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龇牙咧嘴,差点摔在地上。
傅归荑顾不得许多,双手推开门,正看见一个男人牵着马离开的背影。
“等等,我要买马!”
一番磋商后。
傅归荑一手牵马,一手接过找补的银子。
老余是来往两地的商户,他拿到钱后立刻扭头就走,嘴角裂到耳后根,怎么都止不住。
这匹马加上马鞍马具等一应杂七杂八的东西才花费二十五两,这位姑娘一出手就是三十五两,原本以为他要折价卖,现在算起来他还赚了十两。
老余摸了摸胸口的银票,就是她的要求有些奇怪,要他回苍云九州的钱庄再兑换银票。
不管这也无妨,不兑换也行。
如今银票都是南陵官府所印制,比起私人钱庄不知安全多少倍,他不着急兑换。
傅归荑栓了马,又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这对夫妇以作答谢,她自己留下十五两。
夫妇两一个劲地推拒不受。
傅归荑强硬地塞进他们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的命都是二位救的,大恩大德不敢忘,这是绵薄谢意请一定要收下。”
大叔继续推辞,傅归荑从容道:“您拉我回来的驴车被我弄坏了,按理说我也要赔的。还有,我住您家,吃您家的,包括身上的衣服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请务必收下。”
“那驴是头老驴,本来也活不了几日。”大婶笑道:“我这破衣服也不是什么稀罕货,你不嫌弃就好。”
傅归荑跟着笑,但态度坚决。
她身上的那股气势实在是不容忽视,夫妇二人推辞不过只能羞愧地收下。
“还想请您帮我个忙,我想要一套合身的男装,一个女子行走在外实在是太危险。”
大婶连连赞同,从头到尾打量了下她的身高体型,表示马上去买,并保证今天一定能拿到。
傅归荑本想中午用过膳后就启程,但她腿上有伤,再加上天边乌云沉沉,怕是有一场大雨。山路陡峭崎岖,恐有危险,她无奈只能再留一宿。
傍晚,天上果然下起滂沱大雨,隔着雨幕,她甚至看不清前方三丈外的路。
傅归荑早早回房休息,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心里没有预期的激动,却也没办法平静下来。
她计划进入苍云九州后先去她装病的宅子,里面有钱,伪造的路引户籍,还有武器。
等东西到手后再留下记号,父亲会定时派人过去打扫,到时候他一看便知。
傅归荑估摸着丹书铁券已经到父亲手里了,也不用怕裴璟会用她的身份对镇南王府做什么。
躲个一两年,等裴璟忘记她,傅归荑再以嫡小姐的身份悄悄回家。
至于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他会永远不知生死。
唯一的遗憾便是哥哥的骨灰还放在东宫,不过说不准过几年后裴璟自然会送回来,用以拉拢人心。
毕竟傅归宜的骨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雨天湿润,屋内的空气潮湿,连带着被子都有股霉味。
傅归荑不舒服地动了动鼻子,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东宫时,无论什么时候房间都是没有一丝异味。
刚开始是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是裴璟的寝殿,再后来整个东宫好像都变得没有味道了。
裴璟应该已经成功脱困,他现在在哪里,会发现自己已经逃走了么?
他会不会追过来?
傅归荑很快否认,裴璟的事情很多,他不仅要督管赈灾治洪,还要围剿北蛮人。
哈穆,不,蒙穆。
这次一别,他们今生再也没机会见面。
还有裴璟。
傅归荑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最后看见裴璟的场景,他手里提着刀,刀尖上的血顺着刀刃低落在地上。
几十个人围攻他,他的脸色虽冷却没有一丝惧意,动作简单利落,出手即是杀招。手臂被敌人的利刃划了几下,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砍杀的速度。
唯独在与自己对视时脸色闪过慌张。
那是傅归荑第一次站在高处俯视裴璟,原来他也会受伤,也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