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人整个人整个上半身都浸润交织在了光线里。
光线有些强烈,照得沈庭一时睁不开眼来,看了半晌,却如何都看不出来者何人何样。
只看到那道身影极为高大,快够到角门的门头了,一身白衣,抬手,微握着手,置于腰前,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浅玉色的玉扳指。
手臂袖口极大,从腰腹的位置往下滑下一条垂线,直径垂落到了小腿处的马靴上。
沈庭看去时,正好看到那只宽大挺阔的马靴缓缓一抬,白衣宽袖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却凌厉的弧线。
那道身影跨过角门,缓缓跨了进来。
对方身后笼罩着金色的暖光,他仿佛从太阳中踏过来。
金色的暖光一点一点褪色,取而代之的一点一点的清明,一点一点的清冷。
直到最后一缕金光褪去,一张艳过太阳,如美玉般的面容映入眼帘。
许是太阳光太过刺眼,看久了,沈庭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明明目光落在了那张脸上,双眼就跟失明了般,竟如何都将人看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眼,比夜色更黑。
连身后太阳光都跟着清冷黯淡了几分。
沈庭立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还是沈杰沈鹤二人拉了他一把,沈庭这才后之后的反应过来,立马双腿微晃的避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自己思绪还没有全然缓过神来,身子竟先一步退到了一侧,与沈杰沈鹤三人自动排成了一派,排排站好后,拱手,低头,紧张开口唤道:“大……大哥——”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连他都有些惊讶。
话一落,沈家大公子沈琅已缓步走了过来,在他们三人跟前略停了停,侧看去,那双如墨的眉眼落到了三人身上,淡淡问道:“今日怎么不上课?”
声音低醇,却出乎意料的并不冷寒,像是玉器碰撞在千年的古城石壁上发出的声音,有些温润、微凉。
三人却比回答夫子的提问还要紧张,支支吾吾半晌,还是沈杰开口道:“回大哥,今日休课一日。”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道:“今日……今日六弟生辰,咱们……咱们在此处等他去下馆子。”
沈杰说完,飞快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只看到一张英挺略带暮气的侧脸,沈杰又飞快收回了目光。
说完,又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
“嗯。”
沈琅淡淡点了下下巴,细微的动作仿佛不可闻见。
几人并没有过多交流。
很快对方与他们擦身而过。
直到那抹白衣身影越过三人,入二门,走入内院,消失在了众人视线范围中,三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杆来。
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杰手心都冒了一层薄汗。
沈庭、沈鹤二人仿佛还有些失神。
明明大公子沈琅并非严厉凶厉之人,可不知为何,打小,沈家十余儿郎,包括族里的几十郎君,见了他都紧张得要命,就连五房那个混世小魔王听到沈琅二字,都吓得唇角发白。
“要命了我,我……我我方才没瞎说什么罢。”
几人立在原地,缓了半晌,一抹清晨的凉风吹来,三人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沈庭推开沈杰一把,后知后觉有些紧张,连连问着,又道:“这位……这位几时回的?早知道,早知道我晚些再来了。”
又催促道:“咱们……咱们快走罢。”
只一心想要逃离这处是非之地。
却见沈杰还朝着内院方向多看了一眼,确定人走远了,沉吟片刻,方道:“兄长刚回府,不好外出作乐,今儿个的宴席,我看还是……作罢吧。”
沈庭立马道:“别啊!”
然而一开口,想起方才那位,又缩了缩脖子,立马改口道:“那成吧,改日再聚吧,那我先去了,代我告知老六一声——”
沈庭说着,便要立马开溜,离开这森森老宅,是一步也不想待了。
然而刚要抬步,却见他忽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抬手冷不丁朝着脑门上用力一拍,随即一脸惊恐道:“糟糕,老六这会子正在跟美人幽会了,不会……不会恰好被这位撞见了去罢——”
另外二人:“……”
三人只能杵在原地默默祈祷。
第025章
“怎么办?那可是祖母送给我的遗物, 虽样式普通,并不金贵,却是祖母临终前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生辰礼, 怎么办, 那是我对祖母最后的念想了,若是找不见寻不着了, 祖母定又要在地底下数落莺儿丢三落四了——”
“姑娘, 您甭急,应当就落在这附近了,刚刚您崴了下, 许是簪子掉到廊下去了。”
“可若是找不见了,该怎么办?”
话说, 回廊下,柳莺莺遇一位清秀公子, 远远见其约莫十六七岁, 只见那公子斯文秀气,面白唇红, 浑身透着股子淡淡的书卷之气, 看着面薄老实,从头到尾一直避着视线,不敢抬眼看她一眼,看着要比之前遇到的二房几位更要腼腆羞臊,一眼便知是个好脾气的。
然而见他见了她亦是步履匆匆, 匆匆作揖, 匆匆告辞, 唯恐避之不及。
柳莺莺来沈家一晃半月之久,竟毫无建树, 眼下也顾不得上许多,立马捏着帕子上演了这一番“急得直团团转”的戏码来。
路过回廊的沈庆其实早在远远撞到柳莺莺的那一瞬间,早已面红耳赤,他一直低头侧目,手脚凌乱,舌头打结,压根不敢直视对方,直到听到柳莺莺这番话后,这才匆匆抬眼朝着对方头上看了一眼,只见她头上已不见了任何金钗玉器,光溜溜的,看着一脸简朴淡雅。
细看去,左侧鬓发略有些凌乱,她抬手微微托举着,好似稍一松手,头上的鬓发便要散落下来了。
想来,那里本该佩戴了一支金钗稳固头发,眼下却不见了踪影。
一身余白素色衣袍的柳姑娘眼下柳眉微蹙,她衣着浅淡,三千青丝在头顶绾了一个飞仙鬓,然而此刻,她一手略抚着头上鬓发,似因发鬓不雅,面露尴尬难堪之色,故而略侧着脸,仿佛不好意思见人。
脸上却分明露着焦急之色。
细听之下,声音都略带着颤音,好似急得快要哽咽出声了。
沈庆与这位柳姑娘匆匆作了一揖后,连耳朵瞬间都胀红了,本欲红着脸飞快告辞,然而听到对方如此焦急之言,顿时方寸大乱,只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而这一眼看去时,目光所及之处,又见对方玉手纤纤,明明是托举鬓发的狼狈之举,可落在了对方身上,却像是仙子在摆弄着优美的舞姿似的,只觉美不胜收。
又见对方淡衣素服,头上浓黑的青丝如墨,她侧脸低垂,匆匆一眼间瞥去,只见鬓云欲度香腮雪,星眸微嗔清眸流盼,只一眼,便险些再度让沈庆失了神色。
上回在祖母院子里,一时失态,他看人看呆了后,已被祖母当众点了名了,却不料,眼下竟再度被恍了神色,沈庆的脸再度一红,已是红到了脖子根了。
心中虽知晓读书更为重要,不该分心分神,更不该顾念其他,然而此刻双脚却如何都挪不动路了,又见那柳姑娘急得左顾右盼,竟要托着发鬓下廊下亲自找寻,这时,她身子一晃,踩踏台阶时一个不稳,险些滑倒,沈庆见状,顿时心下一急,已离去的步子瞬间调了头,急忙脱口而出道:“姑娘当心——”
说着,连连折返回来,几步追了过去,下意识地抬手要扶,然而,手伸到一半,意识到不妥后,立马收了回来,脸瞬间红成了一块抹布,压根不敢看人,只立马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此处坐着稍等片刻,廊下杂草过多,莫要踩滑了,沈某……沈某代姑娘前去看看——”
说罢,再度朝着柳莺莺方向作了个揖,随即连连掀开衣袍摆尾,下到廊下杂草堆里去找寻了。
整个过程,他都不敢抬眼多看柳莺莺一眼,说完这番话后,整张脸到脖子都红透了。
他与桃夭一人在一边廊下找寻着,整个过程,动作认真细致,恨不得扒开每一寸草地,一根一根的找寻,关键是,整个过程,他不曾左顾右盼,更不曾对柳莺莺露出垂涎之色。
之前巧遇到的沈家其余几位公子,虽行动上端得一派礼教规矩,不过看向柳莺莺的目光多少带着几分男子眼中固有的审视和垂涎,唯独这一位——
柳莺莺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年岁的,只有四房那位六公子她还没有遇到过。
听吴妈妈说,四房的六公子学问甚好,多得沈家看重。
又见对方心思淳厚,看着是个良善的。
四房是庶出,在沈家,与同是庶出的六房最不起眼,不过这个六公子可是个嫡出,又听说四房太太出身不显——
回廊上一边整理发饰的柳莺莺一边面露沉思,心中飞快将这半个月来搜刮到的的关乎沈家的讯息在脑海中飞快地整理了一边,片刻后,嘴角微微一翘,仿佛打定主意了。
而那边,找寻了半刻钟之久的沈庆这时终于从杂草堆里探出了头来,一时高举着一支金钗,朝着廊上的柳莺莺方向高兴地看了来,一脸激动道:“寻到了,柳姑娘,你的簪——”
然而说到一半,对上了回廊之上,那宛若仙子之姿之人正盈盈浅笑的看着他,只见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那一瞬,四周骤然一片寂静无声,沈庆的脑子里忽而嗡嗡作响。
沈庆神色再度一愣,整个人直接呆在原地,全然忘了反应。
仿佛天地都停止了运转。
又因他情绪激动,脚下杂草丛生,冷不丁一起身,其实还压根没有站稳,这会子目光一涣散,那虚晃的脚步顿时一晃,抬步间,被脚下杂草一绊,竟哐当一下,被绊得狼狈倒地。
回廊上的柳莺莺见他骤然摔倒,顿时双眼微睁,正要下去查探,然而下一刻,又留意到地上草地肥沃,应当并无大碍,顿了顿,又见对方姿势滑稽,可谓摔了个四脚朝天,当即忍不住举着帕子轻掩红唇,两眼弯弯,轻笑出了声儿来。
而听到这抹轻笑声后,廊下沈庆的脸瞬间成了猪肝色。
等到重新回到回廊上时,更是同手同脚,窘迫得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连连结结巴巴的簪子交回到了柳莺莺的手中,便红着脸要告辞,不想,这时,却见柳莺莺忽而举着簪子“啊”了一声。
沈庆胀着脸看去。
便见柳莺莺忽而举起了手中的簪子,忽而一脸紧张道:“簪子……簪子怎么坏了。”
说罢,柳莺莺连忙心疼低头查看着。
沈庆也跟着心头一紧,连忙顺着柳莺莺手中看去,只见那枚赤金如意海棠簪上那株海棠花竟歪折了,竟斜斜歪歪的耷拉在簪子上,要坠不坠,应是被他方才摔倒给压瘪的。
沈庆顿时脸色一白,忙要道歉,这时,却见低头的柳莺莺忽而冷不丁抬起头来,仰头看着他,只有些为难的开口道:“公子,莺莺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能否相助?”
沈庆脸一胀,立马避开了那道灼灼桃花目,顿了顿,又慢慢移开了目光,视线下落了半分,落到了那片殷红的朱唇上,终是脸面一红,飞快避开了视线,道:“姑娘请……请讲。”
柳莺莺道:“这支簪子是我心爱之物,我如今初来乍到,对清远人生地不熟,不知该去哪儿修复,不知可否劳公子替我将这簪子送去修缮一番——”
说着,生怕对方拒绝似的,立马又道:“当然,修缮这簪子的费用归我出。”
说完,立马让丫鬟取出荷包来,又担心不够,又忙取下自己腰间的荷包一并递送了过去。
沈庆看着递送到自己跟前的金簪和荷包,顿时面露纠结,这簪子许是他压坏的,帮她修缮本是他该负的责任,可是,这簪子和荷包该是闺中女子的贴身之物,他若贸然接过来,似乎……似乎行径略有些不妥,日前祖母才刚刚当众告诫过大家一番,尤其,还点了他名字的,这些日子书院里的兄弟和同窗们日日拿这事儿打趣他,他不是怕打趣,是怕……是怕接了这簪子让人知晓了回头误了她的名声。
正纠结着该要如何措词时,这时一抬眼对上了对方意会过来后,低垂失落的眼神,沈庆顿时心头一软又一慌,当即咬了咬牙,便忽而将手一抬,支支吾吾道:“姑娘莫……莫急,三日后,我……我将簪子在此处原封不动归还给姑娘——”
话一落,沈庆用自己的袖子从柳莺莺手心里卷起了那支簪子,随即说完这句话后,红着脸转身拿起簪子便匆匆离去。
然而方才一转身,便见那道离去的身影不知何故只嗖地一下急急刹在了原地,身影僵直。
柳莺莺朝着沈庆的背影看了一眼,察觉到些异样,片刻后,微微转目,顺着沈庆僵硬的身躯远远看去,便见回廊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形高大的白衣身影。
因为他站在回廊尽头,沈庆站在二人中间,略微遮挡了柳莺莺的视线,柳莺莺骤然看去时,只看到半袭白衣衣袍,身形极高,以及置于腰前,那只带着浅色玉扳指的手,微微握着,手指修长,却能一眼看出来是一名男子的手。
柳莺莺顿时心头一紧,孤男寡女与人“私会”,终归不好见人,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一番,然而方一转身,头顶的飞仙鬓因无金钗稳固,在她侧身转身的一瞬间,发髻没有任何痕迹的骤然一松,柳莺莺立马抬手去托扶,然而头发太密太顺,压根来不及托举,三千青丝骤然从头顶齐齐滚落,一瞬间,头发散落,如瀑布般在肩头散开。
柳莺莺顿时大惊失色。
少女凌乱的发,不整的衣衫。
少年面红耳赤的脸,做贼心虚的步伐,以及手中紧握的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