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讨厌这样的话,淡着个脸,不搭腔。
过了一会儿,人群里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骂架呢,南北赶紧站起来,跑过去。
“别去。”马兰拽住了她,“你小孩,看这个干啥?”
南北挣开,她心道我就想看热闹。
原来是张伟民的媳妇,跟雪莲骂起来了。
第23章
社员们都往跟前凑,张伟民的媳妇五大三粗的,一把薅住雪莲的头发,张嘴就骂:
“叫你偷汉子,不要逼脸,你娘生你就是叫你偷人汉子的?”
雪莲去掰她的手:“你也看看你男人长得那德性,丑八怪一个,嘴比鸡屎还臭,也就你当个宝……”她话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张伟民媳妇扇断了。
大伙儿都在那笑,拿着手巾扇凉儿。
两个人在那又骂又撕扯,张伟民在一旁直乐,觉得很光荣,好像两个女人在争他什么似的,雪莲的公婆不在跟前,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倒有几个劳力像模像样上前劝:
“有话好好说,打架可不好。”
章望生在人群外看到这幕,雪莲姐叫那女人撕扯的头发乱了,脸也被抓肿了,红红几道,忽的刺啦一声,雪莲的衣裳被扯坏了,一下露出雪白雪白的半边身子,人群里一阵骚动。
谁也没见过那么白的肉皮,真白,往人眼里直钻,劳力们喉头一滚一滚地动着,妇女们不屑,说生这样可不是胎带的要偷汉子,当破鞋,大伙儿深以为然,生这样,必然是要偷汉子,当破鞋。
章望生看她那样,脑子嗡嗡的,眼睛发胀,可他不晓得怎么帮她,太难堪了,他也没有立场这个时候出头。
雪莲呆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处,都在看她,她分不出谁是谁,只晓得这些男人,女人,都等着看她出丑,看她笑话。
她把头一扬,披头散发睨了一圈人群,被邪劲儿顶起来,对妇女说:
“看啊,回你们娘家去把你们哒哒、兄弟,都拉过来看,看个够,省得活一辈子不晓得漂亮女人是个什么样!”
妇女们愣瞪不已,交汇起眼神:她可真是个不要逼脸的。
雪莲又笑着看那些男人,声音响快:
“你们也看个够,一辈子也没捞着沾我这样的女人边儿,一辈子只能搂个老母猪大母猴睡觉!多看几眼吧,夜里好做梦!”
她说完就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把撕扯剩半边的粗布短袖拽下来,里头贴身的棉背心也只有半剩,浑圆的肩膀,跟珍珠一样。
这样的肉皮,那真是一把大火烧上来,劳力们的眼睛都红了,妇女们骂自己男人,又骂雪莲。
乱糟糟的声音里,章望生凝视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感到一阵巨大的又说不出的痛苦,他刚往前走,手叫人紧紧牵住,南北已经察觉出他的意图。
这场闹剧,因书记跟马老六赶来而收场,马老六叫大伙继续干活,少起哄,李奶奶把雪莲扔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给她披上,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家洗把脸。
“南北。”马兰冲她摆摆手,南北松开章望生,朝她走去。
马兰把她领到一旁,说:“可叫你三哥离雪莲远点儿,她是寡妇,嚼舌头的多,你还让她给你做裙子了是不是?”
南北穿布拉吉的事儿,月槐树都晓得了。
“布是我三哥买的,本来是想请裁缝做,可前一阵狼孩哥他哒哒找三哥补房顶,雪莲姐觉得欠我们家个人情,就给我裁了个裙子。”南北很镇定说道,“我三哥什么人?”
马兰说:“我瞧着章望生也不是个糊涂的人。”
南北问:“马兰姐,你干嘛提醒我呀?月槐树人多了去。”
马兰想了想,没把那些闲话说出来:“就是提个醒。”
说话的功夫,南北发现章望生人不见了。
雪莲一走,章望生不放心她,鬼使神差地跟着了,他在想,她会不会上吊?或者投河?他其实觉得雪莲姐很陌生,他没见她骂过人,发过野,他非常愧疚,良心不安,他在人群之外看,也在人群之内,他好像是个什么共犯。
三夏时令,总是这样晴晴辣辣的热,烤得人一身一脸,都要熟了。雪莲冷不丁回身,脸上是泪,是汗,早分不清了。
她就这么瞧着章望生,也不说话。
她觉得丑,自己那个样子,叫望生这样干干净净的后生看去了,她想起凤芝,她要是只跟凤芝那样的人打交道,一辈子也不用那样。可从前的日子,是别想了,再不会有的。
章望生见她停了,便也停住,两人谁都没说话。
雪莲看着他的眼睛,他才多大呀,十八岁的人,泉一样清,她想起观音菩萨来,这个当口,不知出哪门子神,竟想起了菩萨。
“望生,回去吧,叫人看见对你不好。”雪莲抹了把脸。
章望生更惭愧了,他只能说:“雪莲姐,你不要把那些话往心里去,你还有丑丑。”
雪莲的脸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你为这个跟着我?”
是,也不全是,章望生自己都不清楚什么力量支配着他。
“快回去吧,一会儿南北找不到你要急了,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雪莲劝他,章望生走上前,从兜里掏出块手帕,他跟他二哥习惯一样,喜欢装着块手帕。
“雪莲姐,你擦擦脸,别用手揉眼睛,手上干活脏回头细菌都进了眼。”
雪莲眼泪流的更多了,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十八。
目送她走远,章望生才准备回场,一转头,南北站月槐树下头看他。
南北不高兴,章望生把手帕给了雪莲,手帕多金贵,他说给就给了。
“你不怕人看见啊?”她阴阳怪气的,连三哥都不喊。
章望生说:“我担心雪莲姐,安慰安慰她。”
南北道:“你又跟她不是一家人,叫人看见,你还要不要做人啦?她有什么事,有她自己家里管,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她说这话,特别老道,都不晓得跟谁学的。
章望生问:“雪莲姐不是一直对咱们不错吗?你这说的,太凉薄了。”
南北很气愤:“那你往后叫人骂到脸上,就高兴了?”她火火地盯着章望生,“你是不是跟人一样,瞧她漂亮,也喜欢她?”
章望生脸又红起来:“你总是胡扯,那些人也不是喜欢她,只是想占她便宜。”
南北啧道:“哦,可她也叫人占呢,张伟民摸她屁股,我看她高兴的很。”
章望生这才有些生气:“这更是胡扯了。”
南北嗓门突然很大:“我没胡扯,我亲眼看到的,我早就觉得不得劲了,看吧,人张伟民媳妇找上门了!”她颇觉快意地直嚷嚷,她心里很烦,就是烦章望生关心雪莲,给她手帕,烦死了。
章望生便不搭理她,觉得闹心,他搞不懂了,南北明明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变成这样。
一连几天,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章望生忙,晚上回家还要看看高中教材,翻小说。南北放着假呢,赌气死命挣工分,一大早,就跑个没影儿,到晌午回来,做好饭自己吃了往席子上一躺,睡大觉。
但她时刻关注着社员们都在干什么,雪莲再去上工,人都不理她,她也不理旁人,该干活干活,爱嚼舌头的妇女就说,雪莲这个逼脸可真厚,炮都轰不烂。
不过很快,社员们开始愁了,什么偷不偷汉子,不当紧了,因为自打玉蜀黍出苗后,就下了两场雨,这个时令,那得三天一小雨,五大一大雨,庄稼才能长好。
地里的玉蜀黍叶子都打卷了,后来,地咧着嘴,跟叫北风吹得呢,可这还没出伏呐。社员们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逃荒的逃荒,饿极的上吊,月槐树连叶带皮都给扒干净,一棵棵立在那,远远瞧着跟死人骨头似的,白花花一片。
干部们组织社员通过水渠浇地,河里,池塘里,有水的地方都抽干了,河床露出来,到处是泥糊子,黄鳝啊泥鳅啊就很容易逮了,其实社员们不怎么爱河里的家伙,不是正经的荤,但一想到万一今年是个贱年,回头日子不晓得要怎么难过,都跑来捞这玩意儿。
南北跟章望生怄过这段气,见他没再跟雪莲姐有什么来往,又恢复如常,章望生早不当回事,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他们是家人,没有隔夜仇。
泥塘里都是赤脚抓泥鳅的,南北也在,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滚,发疯,其中有黑子,对着南北狂甩尾巴,南北一脸都是泥点子。
“黑子,你疯啦?”她用胳膊蹭蹭脸,“你甩别人去啊,老逮着我甩,都看不见东西了!”
南北慌得很,唯恐泥鳅叫人抓多了,她大概弄了十几条,还有螺蛳,白条,搞了小半筐。螺蛳这玩意儿得先放水盆里,叫它吐泥,南北最想吃白条,油炸特别香。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点腥气,黑子跟过来了,趴南北身边,吐着长舌头,口水哗哗的。南北在那清洗,章望生还没回来,他在队里,生产队订报纸的,这是政治任务,得学习,他每期必看,了解国家的政策动向,明年农业生产各项指标出来了,要扩大干水田,稳定玉米山谷面积,章望生把报纸看完,才往家来。
他刚进家门,黑子摇头晃脑起来,很谄媚,耳朵都趴着了,章望生看的笑,说:“怎么,又来串门了?”黑子乖顺地卧倒,露出肚皮,四个蹄子朝天,章望生便蹲下来摸了摸它。
南北说:“三哥,大伙儿都说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都想法子囤东西呢,咱们辣椒红了,串起来吧。”
章望生说好,他准备烧泥鳅汤,这会儿马老六突然上门,说有任务,下午来检查,晌午就得把大字报宣传语赶紧贴上,章望生这下没法做饭,又匆匆离家。
他到队里,李大成也在,当着大家的面问马老六,章望生适合写大字报吗?大字报批的就是他这种人。县里来检查,查下头的思想斗争运动开展情况,马老六便说:“就数章会计大字写的好,叫上头看了,也像样子,写的跟鸡爪子呢,丢不丢人?”
说着,抖落出一沓纸,“呶,章会计他可没断过思想学习。”
李大成没话说了。
这次检查,结果不大理想,说月槐树思想斗争抓的松了,得再紧一紧,不能形式主义。要抓典型,树典型,公社几个干部听得直点头。
眼见入秋,庄稼半死,月槐树生产是个事儿,社员们干着急上火,一点法子没有。李大成跟社员们在树下拉呱,说见吴有菊在副食店买猪肝吃,大伙惊了,李大成冷笑:“他哪来的钱?哪来的票?我怀疑,他吴有菊肯定勾结了反动势力,有人偷偷接济!”
人都发愁今年收成,饭连半饱都不敢吃,怕后头几个月没法熬,你吴有菊吃猪肝?!没天理啦!
这话传着传着,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学了,刚开学,学校全是劳动课,薅院子里野草,打扫教室,小学毕业,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同学们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说吴有菊铁定是个反动分子。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糊大字报,准备搞吴有菊。
“南北,你跟咱们一起啊,一放学你就跑。”同学有点抱怨,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她漫不经心帮着忙,说,“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他也没什么大本事,我觉得,他没本事勾结旁人。”
“你偏着吴有菊?替他说话?”同学咄咄逼人。
南北见势说:“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亲非故,我就是觉得他没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章南北,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们懂个屁的思想,你们也想吃猪肝而已,她一脸虚心:“嗯嗯,说的很对,我得跟你学习。”
第24章
队里干部开了会,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说吴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懒,要不然,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马老六说,有没有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这样,光想自己的事,谁来搞生产?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尽想出风头、搞点事的二流子,嚷嚷个不停,让书记读文件,最后,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
他被新派了个活,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挑水,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上头写着“x派分子吴有菊”,谁打他跟前过,都要瞧几眼,人家要看,吴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这是接受群众监督。
他一个老光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没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人走光,佝偻着腰挪进来。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汇总账目。
“章会计,这会儿得闲不?”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吴有菊怎么着都疼,没法坐,说:“我家里弄了点膏药,自个儿没法贴后背,得劳烦你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