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过去摸摸他额头,滚滚烫,她非常担心,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她把烧开的水,端到床头,说:“三哥,你过会儿喝点水。”
章望生浑身都疼,鼻腔里发出些含糊的音调,再没说话。他开始做梦,梦很混乱,人走来走去,日子像从前。娘跟哒哒都在,他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小住儿在他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草籽熟了,掉进泥土里,又长成青青的草芽,长在一座座坟头上……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隔开了他。
梦里太难受了,他想拨开高高的长草,怎么拨都拨不开,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喘息起来。南北一直守着他,见他这样,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她一个激灵,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已经非常冷了,南北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无论怎么快,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走到公社卫生院时,后背秋衣湿了。卫生院一片瞎黑,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南北拼命拍门,等人出来,带了哭腔:“我三哥发烧了,头烫得很。”
卫生院的人见是她,说:“你还管章望生呐?”话这么说,但还是给她拿了药。
南北跑到家里时,嗓子叫风剌得生疼。屋里油灯暗了,南北把灯芯挑了挑,凑到床前,喊了好几声“三哥”,章望生才睁眼。
他有些恍惚,觉得眼前女孩子一下变大了许多,他以为她还是六岁呢。
“三哥,我给你买药了,你吃药。”南北费力去抱他肩膀,想叫他起来。
大概是无意碰到溃脓的皮肤,章望生特别痛苦,眼前一阵黑,一阵明,头晕得快要死了,便推开她。
南北被拒绝,愣了一会儿,连日来的情绪好像再也忍不住,她哇地一声哭了:
“你干嘛呀,不吃药干嘛呀。”
她哭得伤心,嘴唇直抖,章望生被她哭声弄得心烦意乱,他本就难受得不行,她哭什么?她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举报的是她,哭也是她,他想不出安慰她的理由,只有疲倦和伤痛,无穷无尽的疲倦和伤痛。
“你吃药吧,三哥,不吃药你会死的。”南北边哭边说,眼泪鼻涕弄一脸,她害怕,害怕章望生会死,他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她把他搞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却又哭到想吐。
章望生强撑坐起来,他佝偻着腰,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章望潮了,南北心里直哆嗦,她把药片给他,水也递到嘴边,章望生仰头咽了药,就这么个功夫,一身的虚汗,他微微颤抖着,靠在床头。
南北又去给他倒水,递过来:“三哥,你发汗就好了,肯定能好。”这话更像说给她自己听的,章望生心跳很快,逼着自己喝下一大碗水,他呛住了,南北赶紧爬上床帮他拍背,她凑得太近,章望生忽然攥紧她的胳膊,把她拽到眼前,手上的脓水缓缓淌下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他眼睛很快红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章望生看着她的脸,太痛苦了,多么纯真多么洁白的一张脸,他不想看见她。
南北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生气了,他从没这么阴冷地看过她,她本能往后缩,章望生攥得更紧了,他眼里怀着巨大的悲愤和不解,眼睛红的真像要杀死她。
“你走吧,离我远远的,我们不要再见了,”他像负伤的兽,苟延残喘着,“我不认得你,你就当也没认得过我。”
南北摇头,发疯一样摇头,她抱紧他,嘴唇在他额头、鼻端、残留胡渣的下巴上癫狂地亲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表达着她对他的感情,她把他亲得湿漉漉的,章望生阖上眼,她的呼吸吐露在他的肌肤上:
“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近乎凶残地尖叫。
章望生缓缓淌下眼泪,她的眼泪擦过他的脸,还有声音:
“你不能赶我走,我不走,”她哭得声嘶力竭,“你答应过二哥,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你不能不守信,不能!”
章望生满脸泪水:“答应二哥的,我做到过了,没答应他的,我也做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法给你,我自己怎么过都无所谓,只要你好好的,可我如今没办法再照顾你了,我照顾不好你这样的人。”
南北揉着脸,使劲揉。
章望生不要她了,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她哭得干呕,抓自己头发:
“我晓得你恨死我了,我晓得,”她忽然又扑到他怀里,仰头看他,“我也恨自己,我为什么还不长大,我为什么要跟你差那么多岁数,你长大了,可我还没有,我追不上你三哥,你要娶媳妇了,你还要生娃娃,我不要雪莲姐把你抢走,你为什么长这么大?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等我,”她一动不动睁着水光光的眼,“咱们一块儿过日子行不行?不要旁人,三哥,你说行不行,就咱俩,不要旁人……”
世界太小了,只能容得开两个人。
章望生低着头,眼睛看不清她,南北像魔怔了,就这么一直重复,他听得心乱如麻,不晓得怎么回应她,也不晓得她原来想了这么多。
“我爱你,三哥。”南北突然直立起身,把章望生的脑袋搂在怀里,她还不晓得什么是爱,但就这么说出来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只爱你,我谁也不爱……”
章望生的脸贴在她布满烟火味的前襟前,他愣了下,心里更加彷徨茫然,他无法确认她这个年纪对他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她好像跟小时候一样,但哪里又不一样了。
她像亲小狗小猫那样,抱着他脑袋亲个不停,一直说爱他,说着书里学来的别人的话,可南北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话。
章望生恍惚着,爱是什么?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早早失去,一切又早早到头。像梦一样,他对女人那点朦胧的旖旎的想象和感觉,烟消云散了,他半夜想起这些遭遇,觉得生不如死。
什么知识,思想,在具体的苦难面前不堪一击,连人与人最真切的感情,都是假的,他现在很消沉,脑子里空茫茫一片,人生太沉重了,太无常了。
“你掐死我吧,我死了就不用再害怕了,我不会走的,只会死。”不知什么时候,南北把章望生的两只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那里的皮肤温热,章望生回过神,她还是那样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眼神决然,她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放弃了语言。
她一点都不怕死,她面对死亡有超乎寻常的勇气,跟被章望生赶走相比,死简直不值得一提,轻如蒲公英。
她努力按住他的手,掐自己脖子。
章望生凝视着她那张脸,他想起她许多事,她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多记忆,在他失去所有至亲以后,还有她……她这是干什么?
“你疯了吗?”章望生把手拿开,他像是被惊动了一下,南北痴呆一样摇头,“我没疯,你早晚会不要我的,我想明白了,你比我大,我追不上你,可我不想再一个人到处乱跑要饭了,我情愿死。”
章望生终于明白点什么,他道:“我从没说过不要你,就算我结婚生娃娃,我还是要养你,把你养大。”
“不!”南北忽然再次失控,她悲恸至极,“不一样,我不要那样的,我不!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结婚生娃娃就是别人的了,不是我的,我情愿死!”
她哭得惊天动地,浑身直颤,章望生见她这个样子,心里非常震动,他想着怎么把她先安抚一下,叫她不要那么激动,南北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发黑,很快失掉知觉,直直栽了下去。
第31章
章望生见南北反应这样大,这件事,就先不谈了。他也顾不上,身体越来越糟糕,白天拖着病体去扫厕所,整个人几乎要死,南北不去学校了,跟他一起拿小铲子,铲结冰的粪便,墙上的,地上的,都得铲干净。
月槐树的人们,在这个初冬,常常看见章家兄妹一同打扫厕所,对于章望生还能跟南北一块儿住表示很不理解。
章望生彻底病倒,是在冬月,他的感染面积越来越大,药压不住,因为隔绝不了脏东西,他得用抗生素一类的东西。南北每天给他小心处理脓疮,溃烂的地方恶臭,章望生不能再出门了,他躺床上,一躺一天。
月槐树的叶子掉光了,北方的平原,望不到头的荒凉,旱了那么久,在入冬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加剧寒冷,章望生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有一天,他阖目躺着,有一只绿头蝇子落在了伤口上,冬月的时令,哪来的苍蝇?南北瞧见了,惶惶给赶跑,她疑心章望生会死,快死的人才招苍蝇,苍蝇等着吃腐肉。
她越来越害怕,没日没夜守着他,章望生似乎到晚上精神好些,他披着袄子,坐在床上要翻一会儿书,他的脸绯红,几乎不说话。南北在旁边呼吸都放得很轻,她变得迷信,觉得要是有一丁点动静,就会加重他的病情。
感染的伤口,让章望生持续发烧,他人烧得浑浑噩噩,格外想念死去的亲人,如果哒哒在,二哥在,见他这样受苦无论如何也会给予安慰,他想叫二哥抱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了,最爱他的人,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独留他身处这悲凉而孤独的人间。他难受地无法成眠,眼泪打湿枕巾,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变得微弱,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离开自己,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也许要死了,多么不甘心,又是多么灰心。
二哥也是这样的罢,章望生在混乱中想到他,觉得亏欠,他忍不住痛哭,咬着被头,呜呜咽咽,凄凉得如一管琴弦要断了。二哥教他写大字,念书,二哥比哒哒更亲,他有记忆开始,哒哒就是个老人似的,二哥更像父亲,他要跟二哥一样了吗?章家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了吗?
“三哥,你想喝水吗?”南北就睡在他床前,趴起来,握住他的那只好手,章望生泪眼虚惘,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像不认识她,她是谁?他心里的痛苦太多了,身体上的,灵魂上的,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要这样悲凉,这样伤痛。
他心里厌烦一切,又同情一切,不止他苦,他曾经抱住童年的月槐树为所有受苦的生灵痛哭,原来,也包括他自己。
“三哥,你是不是很难受?”南北揉了揉眼睛。
章望生的脸,漠然空洞,她的小圆脸哪里去了?头发也乱了,没有梳理,他想起她窝在他腿间,他给她扎辫子,转眼间,她就成了另一个人。
“三哥……”南北殷切喊着他,她非常担忧。
章望生什么声音也不想听见,风声,鸡鸣,月槐树下上工的钟声,男人的骂声,小孩子的哭声……他要死了,可她怎么办?他在煎熬中想到这点,悲伤得不能自抑,留她孤苦一人,太可怜了。
可她又是如此令人生厌,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章望生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起起伏伏,在昏睡和清醒之间,一直痛苦着。
南北开始习惯他的失语,他会失神盯着某个地方,也不说话,要么便是睡觉,在抹药的时候才会皱紧眉头甚至□□出声。
在日复一日照顾章望生的时间里,她也变得缄默,她对一切也似乎不再抱什么希望。由惊惧,变得镇定,如果他死了,她也跟着去死。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她再也不去学校,章望生无力管她,她就在他身边一坐一整天,时不时跟他说几句话。
章望生虚弱到一起身,便几乎晕倒的田地,他想解手,人扶着墙天旋地转,他叫南北请李崎来帮个忙,南北不敢去,她总觉得自己一走,他就会死。
“我能弄的。”她哀求他,章望生心里充满了难堪,他心悸得厉害,手使不上力气,全是恐怖的烂皮肤。
“三哥,你叫我帮你吧,我转过脸不看,行吗?”南北快哭了,章望生看着她,已经难受到什么感情都说不上来了,南北闭上眼,给他解了裤腰带,还要说,“三哥,你没劲儿了就靠我身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屋里。
冬夜还是那样漫长,南北趴桌子上睡着了,她突然惊醒,呆呆看着桌上快要烧干的油灯,心里突突乱跳,她不能叫这灯灭,不能,她得给灯续油。
她到床边,摸了摸章望生脑门,又把被角掖了掖,章望生的脚非常凉,身上没热乎气,南北脱了鞋爬进被窝,把章望生两只脚揣在胸口,他睡得迷糊,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以为是小时候,跟二哥一个被窝。
等到白天,南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找出来,拿给李崎,她求李崎带章望生去县城看病。李崎知道章望生害病,不清楚他病得这样重,有段日子没见,偶尔在外头见到南北去卫生院拿药,问两句,这女孩子总模棱两可,他以为不是那么要紧。
“要是钱花完了,你用这个。”南北塞给他两块银元,吓李崎一跳,“你哪儿来的啊?”
南北格外冷静,她定定地看着李崎:“李崎哥,我不晓得该找谁救我三哥,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不怕你说出去,大不了章家人死绝,我给我三哥当孝子,我再一头撞死棺材上,绝不一个人过。可我三哥现在还喘着气儿,我不能看他死,你就看在三哥平常为人处事从不生坏心的份上,帮我们一把,大恩不言谢,我先给你磕头了。”
她说完,跪着给李崎磕了三个响头,李崎把她拽起来时,她额头都渗血了。
李崎被她这举动弄得很震惊,他也不懂这女孩子,她才多大的人啊,章望生到今天这一步,是她的缘故,如今还是她,李崎以为南北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她没有。
就这样,李崎借来生产队的板车跟驴,板车上铺了苇子席,厚厚的褥子,南北把章望生慢慢扶过来,给他盖上被子。
“三哥,我在家等你。”她握紧他的手,嘴唇打颤。
她一个人在家,这么黑,这么冷,会害怕的,章望生躺下来时心里念头一动,人又痛苦起来,他对去县城看病似乎也没抱什么希望,二哥的人生轨迹,他觉得自己要再走一遍。
对于死,他有时候无比惧怕,自己这样年轻,太不甘了。有时候又觉得了然,无所谓了,人都要死,归于黄土。他其实很留恋生,可这样的生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没有任何幸福和美好可言,留恋什么呢?
“你去跟芳芳姐睡,白天不要在人宿舍待,帮人干点事,勤快些……”他有气无力交代她,他怕别人讨厌她,视她为恶人。
南北故作轻松:“我晓得啦,我很有眼色的。”
因为要赶路,他们是半夜出发的,特别冷,人睫毛上长满白霜,月槐树在雾中,天边星辰若隐若现。
毛驴嘚嘚嘚远去,南北一个人在雾里站了很久。
章望生需要消炎,清理创面,医生说他得住院。李崎本就是从城市来的,对城里的许多事很娴熟,陪章望生呆了两天,把事情办妥,他便先赶着驴车回到月槐树。
“你三哥住上院了,这个伤在底下是大事到县城医生自有法子。”李崎回来跟南北把情况说说,她想去县城,李崎道,“你去住哪儿啊?医院有食堂,叫护士帮买一份就成,你三哥住个几天,回家再慢慢养,差不多就好了。”
“再说,你一个人坐汽车行吗?”
南北非常担心章望生一个人,说:“我当然行,我一个人什么都敢,要不是我力气不够,我就赶车带我三哥进城了。”
李崎叹口气:“你三哥说了,叫你在家好好等着就行,我过几天去接他,他这一好转我们就能坐汽车了。”
大约过了一周,李崎真的把章望生接回来,他很幸运,住院期间,隔壁床一个城里姑娘,因为陪护母亲,顺道帮了他许多忙。章望生下车时,南北迎上去发现他气色明显好多了,整个人恢复不少,县城的医院可真厉害,她心里非常高兴。
但他身上的纱布,要定期换,不过在公社的卫生所就能换了。章望生身体里还有炎症,加上久病,这个冬天必须好好养一养,可一回到月槐树,很现实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去扫厕所,我会干。”南北到家欢快地说,她心境完全变了,再不想着什么三哥死,她就死,她清楚,章望生不会死了。
天上铅云厚重,也许在酝酿雪,空气冷冽,章望生又回到熟悉的月槐树,熟悉的家园。屋檐下挂着串好的红辣椒,颜色鲜艳;墙角的枯草簌簌而动;捡来的柴火用破了洞的塑料布遮盖住,露出一角;南北的笑脸,也红扑扑的……这是家,他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章望生心底涌动起深深的眷恋来,活着真好,他还期待着春天,燕子会回来,在檐下筑窝;漫山遍野的桃花会开,整个平原,将会绿到天穹的尽头。
南北烧了一锅面片汤,两人守着灶台,就在厨房吃,厨房里有柴火的余温,烟雾缭绕。
“三哥,吃红薯。”她拿木棍,往灶里翻,果然掏出几个小红薯来,烤得皮焦黄。南北烫得直吹手,把剥好皮的红薯蘸了白糖,递给章望生。
“李崎什么都跟我说了,”章望生拢了拢衣领,问她话,“你翻吴大夫的箱子了是不是?”
南北心虚的表情写在脸上,不吱声。
“怕我骂你?”章望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