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一只小手同样扒住了船舷。
啪嗒啪嗒的热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那只已经泡得泛着不正常白的小手上,孙菲尔抬起湿淋淋的袖子去擦。
熟悉的小脸浮出水面,“姐姐别哭,拉我.....”
谢念音试了两次都爬不上去, 她的力气彻底空了。
“.....会翻.....那边.....绳子.....”
孙菲尔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聪慧谨慎,仔细观察,这才选定了合适的角度,占住了一角,把船上绳子抛给音音,从另一侧拉她上船。
好半天, 音音才在孙菲尔帮助下爬上了船, 她趴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动,吓得孙菲尔又开始在她身上乱摸。
音音最是怕痒,可此时她却累得笑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看着头上一片片荷叶, 荷叶间露出的蓝色的天, 还有她一向从容的孙姐姐慌乱的脸。
她终于在菲尔扶助下坐了起来,两人合力把船往荷叶更深处划去。周遭一片安静, 其他人的笑闹声都是远远的, 显然她们距离其他小姐们很远。
两人屏息听了一会儿,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音音脱力道:“等着吧.....我哥哥会来寻我的.....”
“你这样不行,你穿我的外衣!”说着孙菲尔就要把外面衣衫脱下, 谢念音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
孙菲尔听到音音说:“姐姐, 你这衣服一脱.....我这水就白跳了.....”衣衫不整的孙家女, 给人知道,孙菲尔不仅在家里更难,就是嫁人也再难嫁入好人家了。
孙菲尔哽咽:“你这样不行啊!”夏末的河水凉得很,此时又在荷叶阴凉中,一阵风来,孙菲尔都觉凉,更不要说湿漉漉的谢念音。
可音音扣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姐姐,给我省点力气吧.....我哥哥很快会来.....很快.....”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好像极累极倦。
轻轻掠过河面的微风,让靠在船舷上的谢念音牙齿轻轻打战,孙菲尔探身要把她搂进怀里,音音呢喃:“何苦一下子送进去两个.....”
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与其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衣衫不整,不如就她一个,反正有她大哥在,她是不愁嫁人的。
“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嫁妆有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就是没人想娶她,也多的是人想娶她白花花的银子。
孙菲尔和她不同,孙菲尔最好的嫁妆就是她身为孙家女的好名声,是她这些年兢兢业业给自己小心翼翼攒下来的才名。她的名声一旦有瑕,她就再无前景可言。
音音看着荷叶和那一角蓝天,声音低弱,越发含糊:“.....好想.....哥哥呀.....”
菲尔握着音音怎么都暖不过来的手,拼命给她搓着,口里不断唤她,“音音,给我说说呀”“音音,姐姐问你呢,跟姐姐说话”.....
可音音的眼皮却好像再也睁不开,话都含糊成一团,“我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都好好的.....就已经.....很难了.....”
就在孙菲尔再也无法看着音音这样冷下去时,终于听到了密密麻麻荷叶外的喊声。
确定了确实是来寻她们的人,孙菲尔霍得站了起来,朝外面喊去。
外面喊声一停,有船朝这边过来了。
来的是三艘小船,正是带着婆子丫头的陆子期和赵宏成。一看清孙菲尔这艘小船上情形,人前一向温和的陆子期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孙菲尔跟着丫头婆子上了另一只小船,陆子期带着橘墨把音音接到他的船上,他没有看旁人,只告诉赵宏成跟在后面,护送孙家小姐靠岸,话一落下,小船就已如离弦的箭朝着赵家备好的厢房去了。
船上,橘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抖抖索索从包袱里拿出备用的衣裳,可在只有篷子的小船里又不知该怎么给小姐换上。
陆子期早已用斗篷把音音整个人都裹在自己怀里,他看了看他们所在位置,选了人烟最少的一条水道往岸边去。
音音模模糊糊地喊哥哥,陆子期应着,手握着她冰冷的小手,轻轻揉搓,听到音音微弱的声音:“我落水了.....孙姐姐没有.....”
没有明确说法的故事只会让故事中所有女子都遭殃,所以她们的故事必须得有个说法给别人。
陆子期暖着音音的手,垂着睫,没有出声。
音音一下子反握住他的手,用已喑哑的声音急切道:“哥哥.....我有你.....孙姐姐没有活路.....”
陆子期抬手轻轻摸了摸音音湿冷的小脸,这才出声道:“瞧你,急得这样,哥哥什么都听你的。”
看着音音放心合目,他才朝着远处水域长长得打了个呼哨,悠长的呼哨传到了另一边的船上,钱多得了吩咐,招呼前头的船转向。
一直安静的孙菲尔看着茫茫水域,看着转向的船,始终紧张扣紧船舷的手松开了。
很快她听到了人声,是着急等待的人,她好好地上了岸。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出事的是陆家那位小姐,是陆家小姐落了水,好在陆家人得到消息快,把陆家小姐救了上来。
另一边,陆子期暖着音音的小手:“安心了吗?”
音音面上是倦极的笑,她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有哥哥.....从来都安心.....”
陆子期的手轻轻一顿,他问:“你信哥哥?”
音音早已阖目,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整个人都依偎在陆子期怀中,好像归巢的鸟儿,又好像靠岸的小船。
陆子期紧紧抱着,垂眸仔细看着。
小船如同滑行在一望无际的镜面上,耳边只有夏末的微风,此外是天地初始的寂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谢念音,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
陆子期睫毛颤动,然后恢复了平静。
他慢慢把怀中人的脸贴向自己,明明只是一瞬,可搂着怀中人的青年却觉得已经走过一整个洪荒岁月。然后,在怀中人清浅的鼻息中,时光骤然而停,天地清晰,世界有了万物。
荷塘水色小舟,还有渺远的人声。
有近若咫尺的肌肤相亲,只差那么一点点。陆子期停在了那么一点点前,他的声音低而又低,轻而又轻:“是哥哥想岔了.....你嫁给任何人,哥哥都不放心的.....”
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然后在十多年前夏末的水面上,转了向,换了调。
陆子期的手在斗篷下,轻轻脱下了音音湿透的鞋袜,顿了顿,坚定地把她一双冰冷的小脚包在手掌中,感受着她毫无排斥地靠近和偎依。
看,豁然开朗后,一切都是天造地设的正好。
脚底的暖意让陷入半昏状态的音音发出很轻的舒服的叹息。
在这样的暖意中,小船终于靠了岸。
陆子期早已恢复人前从容,兜头包裹住音音,迈开长腿,上了岸,已有赵家的仆妇在旁等着,引着他们顺着游廊进了备好的厢房。
后头的橘墨抱着包袱小跑着跟上,到了厢房里,丫头婆子也已紧张等着,房内已备好浴桶。
陆子期直接伸手试水,拉开斗篷,把音音整个放入温热的水中,交给自家的丫头婆子,这才转身出了门。
廊下,赵宏成已带着人等着了。
“人拿到了?”陆子期看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把人带开几步,转身问。
赵宏成一路过来,羞怒未减,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们赵家的园子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出在了音音身上。
“我爹让大管家过去了,我爹说必会给出让哥满意的交待。”
“人怎么说?”
赵宏成脸一红:“那婆子嘴紧,不肯开口。”
听孙家小姐意思,这事儿只怕跟守备家公子脱不开干系了。守备之子常建,这会儿已经满不在乎地离开了。作为临城小霸王,常建闹出来的事儿,只怕今日这样的在他那里微不足道。
一年前他还害得女孩直接上吊,就是这样,那家最后也是认了。毕竟他既没放火也没杀人,不过是拉了拉女孩的小手,逼死女孩的是闲言碎语。女孩家就是再有钱,也不过是商贾人家,就是再恨也无法为了这一拉一摸,让守备之子抵命。
为了家里一个女孩,跟官官相护中的一个官对上,一不小心就会毁了全副家业,最好的选择就是息事宁人。
赵宏成看他的陆哥,陆子期瞧着廊柱雕花,他从繁复的图案中看出了一朵花的形象,原来是匠人巧思,富贵风流图案中藏匿着一朵——曼陀罗。
“不开口.....”陆子期轻轻重复了句,“那就是没拿住能让她开口的东西或者——人,去查查她家里的人,查查她宝贝的儿子、孙子,再就是她娘家有没有这样的宝贝疙瘩。”
陆子期看向了赵宏成:“能让赵家忠仆低头的,只怕不是银钱,能是什么呢?”陆子期慢慢吐出:“断子绝孙的威胁?”
往这个方向去查就对了。
赵宏成一下子明白了,旁边下人忙点头下去查。
赵宏成还想说什么,陆子期摆了摆手,现在他什么都没心情应付。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廊柱雕花,然后看向紧闭的厢房门。
周边是风吹过树木哗哗的响声,陆子期觉得自己的心很静,很清明,从未这样清明过。清清楚楚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早就说过了,她是他的。
正如,他是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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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风过哗哗树叶响, 视线的尽头,厢房门紧闭。
陆子期轻轻闭眼再睁开,看着前面她所在的厢房, 心里那个被种种迷雾挡住的念头,在听到音音出事的那一刻就开始显现:
他要她,不是作为兄长,而是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所有压抑的, 都因此一清。
此时耳边的风,身边的草木,朱红的门窗,都再次被陆子期看到,这个世界又重新有了意义。
门一动,陆子期已撩袍提步到了门前。
他进了门, 来到内室床前, 音音苍白小巧的脸陷在锦被中,往日红艳娇嫩的唇,此时都苍白无色。
陆子期轻轻给她掖了掖轻薄锦被, 摸了摸她的额头, 从锦被内拉出她的小手, 放下了床帐,吩咐让大夫进来。
看着大夫诊过脉开了药, 陆家的丫头婆子跟着赵家人去抓药煎药, 这边厢房内只余橘墨和陆子期。
陆子期让惊怕过度的橘墨到门边守着,他转身进了内室,依着大夫吩咐, 慢慢用汤匙给音音喂些温水, 润着她干涩的唇。
他听到音音模糊中还在喊哥哥。
陆子期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边一句句应着她破碎模糊的低吟
“音音,我在。”
“哥哥一直在。”
“会一辈子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