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当他平静的叙述往事却难以遮掩那份落寞与苦楚时,会让人产生易碎珍品之感。
十五岁的少年出挑的眉眼间的青涩,被灰蒙双眼中的黯淡所遮蔽。
林织安静地听着,看着戚禾的脸,并未出言打乱他的思绪。
“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爹娘在一次走镖中,救了一个重伤的神秘人,那人虽然最后还是不治身亡,但我父母做到了他临终所托,从他的住所得到了一张药方,可以洗经伐髓让人脱胎换骨成为天武之体的药方,服用此药的人修炼内力的速度乃是寻常人的三倍,但药材都不常见,更重要的是药方规定了只有十岁有内力的孩子才能服用,否则容易内力紊乱爆体而亡。”
“我爹一直很遗憾他不是习武的料,没法传承横断刀法,他和娘决定把这药留给我用,因为药方之珍贵容易惹人觊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和娘谁都没往外透露,将那药方分别记好,然后把纸烧了。”
“他们用了快十年的时间,慢慢地收集药方上的材料,直到我八岁那年,东西他们都搜集好了,只等我十岁的时候服用。”
“那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爹娘很慌忙地说着什么,娘把我推进机关里,把药丸和碧露寒天都塞在我手里,让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来不及嘱咐太多,就赶忙关上了门。”
“我听见了有人翻箱倒柜的声音,我知道我爹娘可能遭遇不幸了,而起因可能就是我手里的两瓶药。”
戚禾低着头,空无一物的手指微微弯曲,似乎在握着什么。
“爹娘说过,药丸入口会让身体如同被火焰灼烧,必须快速服用碧露寒天才能让五脏六腑温度降下,他们还说了,等到那个时候一定会在旁边护着我,要是我有任何不适都要告知他们。”
“但我知道他们没办法这么做了,除去我爹娘外,还有两个人的声音,但或许还有别人,他们逼问我爹娘药的位置,药方的内容,我的下落,我爹娘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找到,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火一了百了,但我知道我不能便宜了他们,就算他们找到了我,也别想拿到药。”
戚禾的声音很平静,与平静中藏匿着噬人的恨意,到最后甚至带着些笑意。
他的唇角轻翘,在怒意下的口吻和林织很像。
林织这才发觉,作为引导者,他无意将戚禾塑造成和他一般的性格,但或多或少也影响了些。
人总是会偏心于更像自身的孩子,林织这种精致利己主义者也是如此,他不认为自己的性格有什么不好,甚至很喜欢,因而对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孩子不免多几分包容。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情人的灵魂碎片,因而他发出了一声饱含怜爱的低叹。
他似乎能看见当初那个躲在暗柜里做出决定的小男孩的模样,能感觉到他在痛苦下的决绝。
“师父,现在想想,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很傻,我完全可以等到他们要找到我的时候再喝药,若是他们没发现我,我自己反倒爆体而亡,连给爹娘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戚禾虚握的手收紧,抬头望向了林织的方向。
“不傻,你等不了那么久,留在你手中多一日,你的危险就多一分。”
这种选择是当时情况的最优解,戚禾没办法把这个药托付给别人,也不好掩藏,如果让更多的人知道,将会卷进不可知的变数内,更是麻烦。
“师父说得对,我喝了药后就把瓷瓶弄成了粉末,他们连灰都找不到,好在师父当年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是不在他们跟前死了,还不知道要被暗中盯着多久。”
这就是戚禾当初没多犹豫就吞下林织给的药丸的原因,他当时的境况很不好,唯有脱离才能避免被监视。
“兴许我的眼睛就是因为提前服药所致,所以就算是名医也无法治好。”
戚禾抬手摸了摸眼睛,他心里早有这种猜测,所以才能一直平静地面对。
“抱歉师父,一直没有和您说实话,才让您为了我的眼睛多费了这么多功夫。”
戚禾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语气歉疚。
林织知晓戚禾眼睛真正的病因不是这个,但没有点破。
毕竟戚禾无法理解这里只是一个以他为核心的世界,他的病症是他死亡意念的具体显现,是他不幸遭遇的象征,只要他打开心结彻底没有自杀的想法,学会爱自己,他的病自然会消失。
“没事,是该藏着点,哪怕是现在也不要告知他人,这样的东西若是传出去,江湖又得疯魔一阵了。”
而作为唯一可能知道配方的戚禾,得被扰到不得安宁。
林织话锋一转:“虽说现在波澜已起,但别人不会将这件事和你联系在一起,到时候什么人做的,什么人担着便好。”
知道真相不过一会儿的林织已经有了祸水东引的想法,戚禾大仇得报后不会一直用‘林禾’这个名字,总要有人来转移注意力,这个还不知道是谁的可能在搜集药材的人,就是最好的人选。
戚禾听着林织的打算,唇角倾泄出的笑意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师父不气我瞒着就好,但师父已经知道我的天赋并非生而有之,而是后天洗经伐髓,会不会觉得我没那么好了?”
戚禾面露担忧,没了刚刚倾诉家仇的沉闷,露出属于少年人的疑虑,唯恐自己在师父心中的地位降低。
开始倒茶了,林织在心里点评,真是茶香四溢。
“自然不会,这药也改变不了心智与悟性,若是愚钝不堪,即使有再好的底子,也成不了大气候。”
林织向来认为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机缘也同样是气运的一部分,何况戚禾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不提家中的数条人命,爷爷的下落不明,光是他作出选择吞下药丸喝下碧露寒天时承受的风险,他也应该得到这些。
即使戚禾没有提,但林织清楚洗经伐髓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年的小戚禾在暗柜里承受怎样的仇恨与痛苦,在生死之间徘徊,林织就算无法感同身受也知道那一定极为难熬,更别说他知道当年的戚禾是怎么忍受假死中毒之痛,在阴冷的棺材里等待着他的出现。
故而林织从不吝啬说这些戚禾喜欢听的想听的话,尽可能地多给小孩一点安全感,哪怕有时候知道他是在演在装可怜也不在意。
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耍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又何妨,戚禾这样林织乐得多宠爱他一些。
“还好我遇见了师父,若是没有师父,就没有今日的我。”
戚禾低声喃喃,胸腔中的糅合在一起的情绪似乎已经堆叠到溢出,从他的唇齿之间吐露些许。
少年的依赖眷恋仰慕,与他自己都尚未分明的情思缠绕,散在初夏的风中。
“师父要那药方吗,我写下来给你。”
于戚禾而言,他什么都是师父的,什么都可以给师父,他也想为师父做点什么,所以他的话语难得带上来些急切的情绪。
因为相较于师父给他的所有,他只有这个能拿得出手了。
林织没应下也没拒绝,倚在床边,若有所思地问:“我早就过了十岁,小棠今年也十四了,你这是提前给我未来的孩子做准备?”
戚禾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本应该是轻而易举做出的‘笑’的动作,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艰难,面上的每一处皮肉似乎都变得僵硬凝固不受控起来。
未来的孩子……未来的孩子……是了,师父总会有人陪,也会娶妻生子。
多正常的事,若是能造福师父的孩子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戚禾这么告诉自己,可心里那股带着酸楚的凉意和齿冷感一阵阵上涌,冻的他脑子发麻,像是被人用冰刀硬生生剐去心尖那块血肉,凉飕飕的疼,腥风一阵阵地从喉咙往鼻腔里冒。
那让他觉得动听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漂亮却毒性极强的蜘蛛,将毒牙刺进他的身体内。
“可我的孩子必然也是蛊师,学其他的反倒耽误了,毕竟就算内力再怎么雄厚,与炼蛊驭虫也没有关联。”
“师父想给谁都可以。”
戚禾听见自己这么说,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古怪嘶哑了些,如同从齿关中硬挤出来的话,希望师父没有发现异常。
戚禾脑海里不可控地浮出了画面,师父身边会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他的怀中还会抱着他们的孩子,三人其乐融融,这一幕简直刺眼。
戚禾心想或许是他对师父太过亲近,以至于不愿有人来分得他的宠爱,这种心思太过幼稚也太过丑陋,是不能为人所知的晦暗。
“逗你玩的,都是没影的事,谈情说爱哪有炼蛊有趣。”
林织瞧见戚禾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对劲,停下了这种试探。
他有些无辜,他可没做什么带坏孩子的事情,怎么还是拐到了这一步上。
按理来说类似于亲情的依赖感才应该满足他的心里病症,但或许是经过了这么几个世界,他对依赖感的心理需求已经被拔高了。
小戚禾之前对他的依赖仅仅只是让他觉得放心,因为他希望戚禾得到安全感,明白他的善意,但这些都是从戚禾的角度出发,于他自己而言,倒是没有什么病态满足感。
不过瞧着眼前少年的可怜模样,他倒是感觉到一点恶劣的愉悦。
他可不打算点破,年纪没到只是次要,一向都是他追着任务对象跑,如今让他看看,他的救赎对象打算怎么攻陷他。
因此林织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过要是再养一个徒弟的话恐怕用得上。”
戚禾缓过神,温声道:“师父若是想要徒弟,我会帮忙留意。只是近来想必不方便,等我的事了,师父有闲情逸致的话,可以多给我找几个师弟师妹。”
戚禾这么说就是吃准了师父不喜欢麻烦和吵闹,有时候林棠太过闹腾师父都有些吃不消,委婉地把林棠劝走,亲侄女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所以师父只是一时兴起,等到他兴致没了就好,若是反对,按照师父的性子,反而会真的去做。
师父似乎一直在他身边,但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完成,无需督促。
戚禾也早就发现了师父只喜欢乖的孩子,因而一直乖顺。
他威胁白有求的那一面,可从没在师父面前展现过。
“算了,有你就够我费心了,这方子你不必告诉我,烂在肚子里,谁都别说。”
林织心想戚禾长进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不似八岁的时候,只会说自己只做师父的关门弟子,他应答又晓之以理动之情,态度诚恳又期许,好似乐见其成,实则占牢了位置。
这药方他用不着也不需要,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引来猜疑,不知道反而更好。
不过在戚禾的事情结束后他倒是可以问问,说不定在以后用得着,总之有备无患。
“徒儿明白,时间也不早了,师父你好好休息。”
事情已经说清,戚禾自然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林织应声,看着戚禾离开房间。
他用内力烘干了头发,合衣入睡,以免有人因为想起过往而半夜梦魇来寻他。
然而直至天亮,林织也没有察觉有人来过。
他在脑海里问01:【昨晚戚禾来过吗?】
01回答:【没有,他一直在隔壁没有移动。】
林织低喃:“还好,看来还没完全开窍。”
01欲言又止,任务目标一个小时前在自己的房间里移动了,这点应该没必要说吧。
也许他只是起来喝个水?
01被自己的答案说服,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钦鹤谷今日还是封城的状态,许多赶路的人过了昨日看热闹的状态,有些躁动起来。
那些城外进不来的人也纷纷拍门抗议,人心有些浮动。
因而钦鹤谷的安静早早就被打破,街上早就热闹了起来,连卖早点的小摊都出的比以往早。
大家火气重,甚至有当街比武的人。
这些声音喧闹,却没有影响一向耳力极好的戚禾。
那些声音似乎自动被他隔绝,他坐在椅子上,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今早的错愕仍存,他从极为甜蜜热烈的梦中醒来,感觉到了异常的湿漉。
他不是稚童,没觉得自己尿床,第一次这种状况让他觉得无比羞耻,立刻搓洗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