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禾的手一顿,莫名有些齿冷,并不是为这人间无可奈何的离别,而是升腾起一种令他骨髓生寒的担忧。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道:“若是那日有什么变故,师父记得护好自己。”
即使这样说了,戚禾也不放心,浑然未觉这师徒身份颠倒之景。
世间师者,多为徒弟弹尽竭虑,舍身相护,如师如父之人,怎会弃小辈于不顾。
戚禾焦虑了一会儿,又安定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在师父身前。
林织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忧虑,有些好笑地抬头说:“不放心我?”
戚禾的指尖因林织的动作而微动,青丝滑动触感如锦缎,他笑答:“在我心中师父的能力世间无二,自是放心。”
“师父,今晚我可否与你同眠,有师父在我身边,我心总安定些。”
戚禾毫不掩饰依赖之情,话语中并未有太多过界意味,如同孩童时的诉求。
可他早已不是稚童,少年的眉目疏朗,携着清风明月,这般低喃,带着些情意缱绻,那般全身心的依赖,藏匿了锋芒,恰似圆润冷玉,让人生不出拒绝之心。
林织心知肚明,戚禾哪里会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心里不安定,可偏偏戚禾高超之处就在此,哪怕他的理智如此分析着,情感上却倾向了戚禾,忍不住觉得他仍是少年,年幼失怙又双眼有疾,血海深仇即将得报,他心绪不定自然正常,加上他一向依赖他,想和他一起睡好安心也合情合理。
瞧瞧,多可怕,情感背离了理智,自顾自地将武力高超的剑客,当成柔弱不能自理需要呵护的模样。
林织端起来桌上的茶盏,啜饮了一口雨前龙井,新叶特有的清苦香味从舌尖蔓延,好茶。
“可以。”
林织允了,毕竟是自己养出来的情人,总是要宽待些。
戚禾笑眼弯弯,一副十分满足的模样。
时隔多年又能和师父睡在一张榻上,戚禾却没有多余的心。
那些关于欲的蠢蠢欲动的心与和师父相拥而眠的热切相比显然有些不值一提,心被阵阵热意填满,戚禾嗅闻着师父身上传来的甜香气味,坠入了梦中,唇角始终带着笑。
林织次日睡醒,戚禾的睡姿还是和小时候那样,侧着拥着他,明明身量已经比他高,却还是垂首靠在他的肩上,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显得又乖又温驯,可握着他腰的手却带着不容他挣脱的意味。
林织一动,戚禾便跟着醒了,蹭了蹭他的肩,才唤了声师父。
刚刚睡醒的少年声音低哑,呼吸落在耳旁,朝着耳朵里钻。
林织应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戚禾同样起身,动作显得有些迟疑,但这异样转瞬即逝,林织背对着他并未发现。
戚禾穿好鞋,转头望向了窗子的方向,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好像能看到一点光亮了?
戚禾闭了闭眼又睁开,更加仔细地感受到了明暗的差别,按下心中的激动与喜悦。
他还是看不见东西,只是眼里的灰蒙变得明暗不一,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林织,怕让师父和他一块空欢喜。
等到他能瞧见的时候,再告知师父。
洗漱好后,师徒二人用过早膳,站在甲板上看江景。
这是一艘商船,船上的人不少,但都没露面,只有寥寥几人守在重要的位置上,以免有人从水下潜入。
为了避开赤羽门耳目,林织和海烨约好在船上见面,因此不用中途泊船。
东江是这一片的主支流,若干河流顺着水汇聚于此,沿路船只众多,有乌篷小船缓缓过,亦有华美船只香风透,更有些洒脱的人,乘坐竹筏顺流而下。
林织看见了不远处的竹筏上站着的一男一女,瞧着有些眼熟,但距离太远,有些看不太清。
竹筏上女子运起轻功,手里短剑钉在了船的桅杆上,丝线在阳光下仿若透明,女子借力飞起,翻身落在了甲板上。
林织微微抬手,阻止了手下现身。
“林大哥!果然是你们,这也太巧了,居然又遇见了!”
严亦萱穿着身玄色衣衫,对着林织和戚禾露出笑容。
林织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严亦萱立刻对着竹筏上的人招手,大喊:“曲梓珩!快过来!”
曲梓珩衣不带水,上了船板。
林织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两个,几日没见,曲梓珩和严亦萱诉说着见闻,让他明白了缘由。
几日前他们俩顺着姜彦的方向追寻,但没有得到结果,听闻钦鹤谷召开洗剑会,便从港口出行,他们出发的晚,竹筏速度不比船只,所以此刻正好遇见。
严亦萱开心一笑:“说明我们就是有缘分!”
戚禾颔首:“的确。”
不过若是可以,他其实并不想遇见他们,甚至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洗剑大会,此行古怪凶险,戚禾并不希望相识之人牵扯其中,尤其曲梓珩和严亦萱都是心思纯善又纯粹的人。
曲梓珩打了招呼后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看着林织说了出来。
“林大哥,这几日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你们的不好的传言,不过我们相信林大哥你们不是那种奸恶之辈。”
严亦萱想到这些风言风语就生气,冷哼道:“那些人根本也没有和你们相处过,就把你们说的多么不堪,气的我和傻瓜剑跟他们吵了几架,什么乱七八糟的屎盆子都往你们身上扣,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和我们待在一块的时候,上哪儿去杀他朋友。”
曲梓珩抱剑道:“林大哥,小禾,你们放心,我们为知交好友,自然不会因风言风语而心生罅隙。”
“关于我们的传言确实有很多不实,但有些也不是空穴来风,如你们所听闻的那般,我确实是苗疆之人,也是所谓的蛊教圣子,但我自认并未滥杀无辜,小禾和蛊教更是没有关联,他并未碰过蛊。”
林织看着两位朋友道,这些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都快走到尾声,不必遮掩。
曲梓珩和严亦萱嘴唇微张,显然没想到这居然是事实,他们的朋友是传闻中无恶不作的邪门歪道中人。
看他们因不知所措而有些怔愣的模样,林织贴心地给了他们反应的时间。
“我们相信。”
曲梓珩和严亦萱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对着彼此笑笑,又对林织和戚禾展颜。
“旁人说的哪有我们亲自看的感觉的可靠,反正我们门派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
严女侠爽朗道,她出身亦正亦邪的清影派,门派中的叔伯们也不是没有和魔教中人交好,与朋友交,不亦乐乎,殊途同归即可。
“我虽是名门正派弟子,但师父教导过,交朋友不应该看出身,朋友间投缘最重要,我自始至终相信林大哥和小禾不是传言中凶恶之辈,但若有一日我们分道扬镳,刀剑相向时无需手下留情。”
曲梓珩知道自己的武艺不如戚禾,但他亦有名门弟子的骄傲,不说自己不手软,只让他们别留情。
“怎么就说到这里了,呸呸呸,不吉利!”
严亦萱拍着曲梓珩,不希望气氛太紧张。
戚禾弯唇:“曲大哥向来磊落,如此坦诚我们都放心,无论未来如何,但求问心无愧。”
曲梓珩朗笑:“便是如此,但求问心无愧!”
气氛便又松快下来,林织让他们在房内落座,让人上茶。
谈话间,他们又不免说到了姜彦。
“我们没能找到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但想来连我们也是不想见的,如此便算了。”
曲梓珩叹气,神色间有些苦闷。
严亦萱也有些愁绪,说:“他伤的那么重,别说不能习武,恐怕要完全好起来都难,他又躲着我们,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碰上。”
戚禾作为最后碰到姜彦并且还断了他一指的人,丝毫不见异样,只是随着他们叹息了一声。
他并没有打算把事情告诉曲梓珩和严亦萱,他们的身份和心性都注定了他们不适合掺和进这件事,姜彦的身份特殊,是赤羽门的叛棋也是西域圣教的人,他们二人知道了除了徒增烦恼外,也没什么作用,起码在眼下是如此。
如果告知了他们真相,他们不仅不会离开钦鹤谷这个是非之地,反而更往里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林织声音平静,也算是劝慰。
严亦萱看着椅子上坐着的美丽青年,同他们初遇时相比,林织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如今更是平添几分她说不出的韵味,十分迷人眼。
严亦萱看的入神,惹得曲梓珩猛地咳嗽了几声。
他这动静不小,惹得严亦萱去看他,拍着他的背说:“怎么了,你被口水呛着了?”
“你以为我是你那么笨吗?”
“你说谁笨,你皮痒了是吧?”
两人没说几句就掐了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朝气。
戚禾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推测几分,在桌下握住了林织的手,将计划提上日程。
离抵达钦鹤谷还早,曲梓珩和严亦萱毕竟男女有别,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一块,戚禾挨个和他们谈心。
在严亦萱面前以谈笑口吻道:“曲大哥离开后还有女侠追到我们这边问他的去向,托我问曲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严姐姐你看见曲大哥去哪儿了吗,我好找他。”
严亦萱的短刃出鞘,咬牙切齿道:“我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喜欢仙女都不关我的事!”
好一会儿严亦萱才反应过来戚禾并不是问她,语气生硬道:“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谁和他似的天天跑来跑去,招蜂引蝶!”
戚禾故作迷茫地打算告辞,还没走出去就被严亦萱叫住。
身后传来严亦萱带着些别扭的声音:“小禾若是你问到了,就知会我一下,我就是好奇,再说了身为朋友,我知道了也好帮他物色物色。”
戚禾点头,到了曲梓珩跟前却不是这么说的,只是叮嘱曲梓珩好好照看严亦萱。
曲梓珩立刻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有谁要害她?”
“却也不是,我只是听见有人放言说要娶她,又听见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污言秽语。”
戚禾措辞委婉,曲梓珩却听明白了,不仅有人对严亦萱势在必得,还有人用龌龊想法臆想她。
曲梓珩气的猛地一拍桌子,厚实的木桌轰然倒塌。
曲梓珩怒不可遏:“谁这么大放厥词,告诉我名字,我非得一个个教训过去,打的他们满地找牙!”
戚禾抱歉道:“我瞧不见,所以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直接告诉严姐姐也不太好,还污了她的耳朵,所以让曲大哥注意些。”
虽然不知道那些人姓名,曲梓珩却不会怪戚禾,反而因为自己疏忽了这点以及戚禾提醒他而连连道谢。
之后严亦萱来找戚禾,戚禾也只是摇摇头说自己没机会问,严亦萱闷闷地走了。
船上的气氛变得极为古怪,详情便是曲梓珩离严亦萱特别近,堪称亦步亦趋,严亦萱则是离得远远的,让曲梓珩滚远点。
“严亦萱你不识好人心!”
“别离我这么近,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眼中钉。”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觉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离我远点!讨厌!”
曲梓珩较上劲,严亦萱非不让,他就非要杵在严亦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