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多出来一盒奶油派,你不要吧?”那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将奶油派放进塑料袋里了:“那我就拿回去了啊。”
对于主动投诚的普通人来说,“npc”只不过是一份特殊点的工作罢了。为了尽可能安抚利用普通人,变形人甚至还肯给他们发一点不算丰厚的工资。屋一柳当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他在十二个小时的工作结束之后,只能回到假副本的牢房里去。
是的,假副本里有监狱。
和交换班的npc打过招呼之后,屋一柳与中年男人一起走出了糖果屋。在员工通道尽头,有一个连着岗亭的小房间;他们需要在那儿把收音器、摄像头、npc制服都摘脱下来,交上去保存,第二天再来穿上。两个人脚腕上的定位器都不能摘,不过中年男人在下班之前,可以请工作人员给他切换模式。
换下衣服的时候,屋一柳重重叹了口气,对旁边那个裸着松弛肚皮的中年男人小声说:“我今天去送东西的时候,不下心听见他们进化者说了点事。”
“什么事?”对方还没把衣服套上,就立刻转过了头。在一起工作近一个月后,他虽然仍旧不喜欢与屋一柳说话,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熟悉多了。
“好像……他们好像已经有计划了,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真副本。”
其实他听见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信息量不足,难以认定这就是进化者们的计划。那几句话还可以有别的解释——只不过,屋一柳现在需要让中年男人这么认为,因此语气咬得十分肯定,添油加醋将那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变成真副本……那得是什么样子?他们难道真的能够……”中年男人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将衣服套上了,说:“不过,那也跟我们没关系吧。”
他是对副本的概念不熟悉,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没关系?”屋一柳瞧瞧门口,把头凑近他,压低声气说:“你忘了?真正副本里都是自带真正npc的。”
中年男人愣了愣,脸色唰地一下难看了。“那我们——”
“我们就没用了。”屋一柳加重语气强调说:“到时我们的下场还用说吗?”
虽然主动投了诚,但是在这些普通人身上,似乎还有最后一点点某种坚持,拦住了他们向变形人倾斜的身体,挽住了他们目前的心智——他们谁都不愿意变形。
拿这中年男人来说,他不喜欢屋一柳,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屋一柳这个人,而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更确切一点说,他不喜欢向变形人投诚的自己。
“那怎么办?”中年男人一时有点没了主意。“难道最后还是逃不过去?”
“你应该和其他npc有联系吧?”屋一柳小声说,“你去问问他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就是听见了那几句话,最好还是多打听一下消息的好。”
他指的是“其他投诚的普通人”,他们稍稍多一些活动自由,更方便打听消息,这一点,那中年男人也明白。“我回去之后,也问问其他人。”
“行,”中年男人拎起塑料袋子,朝写着“出口”的油绿木门走去。“明天再说。”
屋一柳看着他推门出去的背影,没动地方。他总是在等待那中年男人推门出去的一刻,这是他近期养成的习惯。在门被推开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就忽然存在了一瞬间,像是轻轻的一句提醒,又随着门合拢而消失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能走上去、推门离开的时候,却不知道何时才是。出口门合拢了;他又看了它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另一条走廊。
假副本的监狱里,一共有五十个单人牢房。
其中有十个牢房,在监狱楼冲着副本内部的一侧,从小道上往里看,就能穿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看见单人牢房里的“住客”。它们是为进化者准备的,只有进化者才能进去,被其他来来往往的人看见。
“违反了规则的人,会被投入监狱,时间不等,期限未满不能出来。”这句话,屋一柳都向进入副本的进化者重复过许多次了。
暗中与变形人合作的进化者,大概都懒得假装入狱杀鸡儆猴,所以屋一柳住进监狱里这么久,还没见那十个牢房里出现过囚犯。至于他,和另外被抓来的二三十个普通人,都住在内部牢房里,在外界看不见的地方。
从工作结束起,到必须回牢房报到,npc们只有勉强够用的三十分钟时间,超出时限,定位器里的麻醉针就会自动弹出来,扎进脚后筋里。屋一柳想过很多次该怎么利用这一点点时间,始终受困于定位器而没主意,今天他倒是终于知道了。
他今天是大步跑向监狱的,节省了不少时间,等跑到门口时也气喘吁吁了。他没进门,反而一动不动地等在门口,张望着来路,等待下一个npc出现。
他没有等多久,因为时间期限的缘故,npc们陆陆续续地冒了头。有些话还是在监狱外面说比较方便,毕竟牢房内也布满了监视摄像头;若是时间到了还没交代清楚,才只好在牢房内找机会传话。屋一柳运气不错,在不得不进监狱报到之前,他把“假副本成真”这个消息传给了足足五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有名的闲话篓子。
大家都同意,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也都同意在工作期间多打听打听——但是,这还不够。毕竟他们只是普通人,在假副本里处于最低等级,他们的消息来源太受限了。
能跟一个进化者联手就好了……屋一柳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不后悔把纸鹤捐出去,但也忍不住想,要是手头上还有纸鹤就好了;他怎么才能告诉麦隆,那个签证官已经靠不住了?不仅靠不住,甚至好像也要和变形人联手了。
不过,或许麦隆自己也不在乎吧。她还有短短四个月就走了,她肯定也不愿意卷进这种事里,不然为什么她这段时间始终没消息呢?
这些进化者,是永远都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考虑的:在这个日趋扭曲、渐渐失去原形的世界里,还有最后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类,看着同路人像苍蝇似的一个个从空气里掉下去,跌进黑暗里,不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
屋一柳只有在关灯后的单人牢房里,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布料里时,才敢把情绪释放出来。当他抬头时,枕头布料上已经湿了一小片——他的目光落在牢房地板上,不动了。地上投着一条人影。
他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一时间仍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牢房栅栏外,正站着一个人;监狱走廊里的昏白灯光被挡在那人身后,除了投进来的影子,他看不清对方是谁。
那人左右看了看,灯光终于有机会落下来,照亮了他的侧脸。屋一柳登时松了口气:是皮斯。
看来皮斯果然没有受住诱惑,这么快就想到了与屋一柳取得联系的办法:他现在好歹名义上还算是个进化者,主动要在那些“橱窗”式的牢房里展览自己的话,不仅不会被拦下来,而且还能来去自由。
想不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才刚刚盼着能和一个进化者联手,皮斯就主动送上了门。
夜深了,左右牢房的人应该都睡着了,不过屋一柳仍旧没敢冒险,忙下了床。隔着栏杆,他以气声说道:“皮斯大哥啊,你吓我一跳。”
“你今天是什么意思?”皮斯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里不好说话……”
“警卫睡着了,现在没人在看监视屏幕。”
屋一柳叹了口气。“我想出去,”他攥着栏杆,低声说:“你也看见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晚上连腿都伸不直。”
皮斯的目光在狭窄压抑的单间里转了转。
“我糖果屋里有一个摄像头出了点毛病,他们说屏幕上始终有一块白斑,来修了几次修不好,最后那次,那工人发了一场脾气走了,不肯来了,后来就没人管了,大概是以为反正不影响吧。”屋一柳知道他必须得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才能让皮斯帮忙:“但是,它给我制造了一个盲点区域。”
皮斯听得很认真。
“我主要负责和进化者讲话,我可以引导他们在那里把捐赠交给我。支开同事,捂住收音器,这都不难办到。”屋一柳低声说,“收上来的捐赠,我愿意把它们都给你……我拿了未必能用得上,我只想离开这里,凡是对这个目标没有帮助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即使在昏暗中,皮斯的眼睛也微微地亮了起来,点了点头。“行,”他低声一笑,“就算他们捐赠出来的都是鸡毛蒜皮,有也比没有强。”
他反正不吃亏的,收了东西以后帮不帮屋一柳逃脱,还不是在他的一念之间?答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他即将转身走的时候,屋一柳赶忙又拦住他,说:“我这有个消息,想找你问问。”他把自己听见的只言片语又向皮斯说了一遍,后者听了半晌,语气似乎带上了难以察觉的不满:“我第一次听说。”
看来他退行得厉害,其他进化者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知会他了。这么想来,也有点可怜。
“制造出一个副本,必须靠特殊物品,”皮斯喃喃地说,陷入了沉思。“这一类特殊物品可不常见,挺贵重的……怪不得他们今天找来了一个签证官。只有签证官路子最广,接触的东西最多……”
旁边牢房里有人翻了个身。
“我有了消息再来找你,”皮斯也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在走之前丢下一句:“你最好到时也有东西给我。他们不捐,你不会用点手段吗?”
屋一柳暗暗在心中苦笑了一下。
他哪有什么手段能逼进化者捐东西?旁边可还有一个人盯着呢。
虽然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东西满足皮斯的胃口,好在暂时不用愁。至少如今他已经把能撒出去的网,全部都撒出去了,就看接下来他能得到什么消息了。屋一柳爬上窄床,或许因为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生出了困意。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继续站十二小时呢。
即使是屋一柳做梦的时候,他也没有料到,他第二天在糖果屋里迎接来的客人之一,是乔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