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绵不断的倾盆暴雨下,现在究竟是下午还是晚上,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不管这间小商超是营业还是关门,雨下空荡荡的马路上,也阻绝了会走进小商超的客人。
那个本地人老板,却仍旧坐在电脑前架着脚玩牌,松垮黯淡的汗衫垂荡着,似乎好几天没洗了。
宣传海报贴得更多了,像是慢慢扩散的污染,已经层层叠叠地蔓延到了店老板的脑后,占据了货架之外的所有墙面。
“顺柔女子学校第一期招生”的大字下,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姑娘笑容明亮;“击碎一切试图挑动对立的言行”下,是一个骨节突出的硕大拳头,正朝画外人砸来。
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在世界上某些办公室里,原来有人此时此刻还在设计海报、联系厂家付印、组织人手张贴……这样一想,似乎太不真实了。
毕竟离谢风逃亡,其实才过去了不到十天而已。对她来说,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对其他人而言,日常生活仍然在延续。
东罗绒朝她点了点头,开门下了车。为了不引人注意,车没停在商超门口,她需要淋雨才能走进去;她埋着头,在雨里快速小跑了几步,却牵动了不知体内的什么伤,赶紧扶住大门,才勉强吸上来了一口气。
店老板仍然专注在电脑屏幕上。
东罗绒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慢慢走进了店里。
当她的影子投在店老板的桌子上时,后者终于懒洋洋地抬起头了。“要什——”一句话没说完,他就看着东罗绒愣了一愣,再开口时,语气殷切亲和了不少,眼睛却还拔不开:“小姐,你要什么?烟吗?”
东罗绒已经习惯于自己对于男人——女人也有不少——有这种特殊的影响了。
“麻烦你,”她微笑着说,“我想买船票。是陈青青介绍我来的。”
这一次,老板的愣似乎又变成了不同的含义。
“啊?你说的陈青青……是几时介绍你来的?”
关于这一点,谢风在让她进来之前,已经和她仔细商量过了。自从上次谢风跑掉之后,那个蛇头肯定会担心她报警,大有可能放弃这个联络点。如果他连电话号码都改了,那么只能说她们运气不好;但如果店老板依然还能联系上那个蛇头,就得把“陈青青介绍”的时间点,放在谢风出事之前。
“最少有半个月了,”东罗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考虑很久,又作好了各种准备,才终于决定买船票的。”
店老板很犹豫。“其实呢……他好多日没和我联系了,我都不知道他还做不做了……”
东罗绒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额钞票,划了过去。她们在来的路上,挑了一个相反方向的atm,将存款都清空了。“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老板,麻烦你,帮帮我这个忙。”
哪怕没有钱,恐怕也很少有人能对这样一张脸说不。老板点头搭笑地收了钱,打出去了一个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没人接,第三次才终于接通了。
“哦,她说半个月之前……”他下意识地背过身,对电话里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来看一下……就当是帮这个美女一个忙咯……”
东罗绒装作没在听的样子,望着外面倾盆大雨笼罩下的街道。在她朝商超走来的时候,谢风也按计划下了车,此时大概已经绕了一圈,从背后小巷里接近了商超的后门。
幸好,那个蛇头终于没有抵抗住送上门的猎物诱惑,嘱咐店老板转告她,他很快就来。
只要他还肯来就好。东罗绒望着一个人影远远地奔近了大门,微微笑了一笑。
她是不一样的;只要对方看见她,一眼就够,就不可能放过她。
至于那蛇头看见她时的反应,她都已经从男人脸上看腻了,没甚新意。对人贩子而言,东罗绒无异于一个行走的中奖彩票;但即使是这种贪婪,她此前也没少在别人脸上见过。
在人人都觉得美貌是一种资源的世界里,美貌的人本身,也会渐渐被看作资源,而不再是人了。
“有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东罗绒四下看了看,说:“这儿随时有人进来买东西,我觉得不方便。”
“有的,有的!”那蛇头殷勤地比了比后面,向店老板问道:“门没锁吧?”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赶紧一溜小碎步地给东罗绒带路,与她保持着一个既礼貌又亲切的距离——显然是动了脑筋的,不愿意把东罗绒吓走。
就这样,她看见了谢风当天差点遭袭的房间。
东罗绒的手指从木桌上轻轻划过,摩擦掉了灰尘,装作打量房间似的,转了几步,走到后门旁。
“原来这儿还有一道门,”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门上。很奇怪,她觉得自己隔着一道门,也能清楚感觉到谢风背上的暖意。
“对,不需要担心,”那蛇头殷切地说,“这里很安全。你想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东罗绒回头冲他一笑,说:“我钱带足了,如果今晚就能走,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钱。”
“我可还没说价钱……”蛇头坐在床沿上,眼睛翻起来看她时闪了几闪。
“只要不过分,你要多少都够。”东罗绒平静地说,“我把我丈夫的存款都取出来了。”
那蛇头难掩心中兴奋,甚至连脸颊都泛红了。“诶呀,有点难办,”他吸着气说,“我们最近的船期,也得等到下周了……”
“我今晚就要走,”东罗绒不容分说地要求道,“现在是下午六点,最多还有几个小时,你能安排得了吗?不能的话,我就再找别人想办法。”
“我得试试,打几个电话,搭点人情。”蛇头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价钱么,就肯定和一般的船票不一样了……你也知道,一切出境行为都被严厉禁止,临时安排的风险大……”
东罗绒忍着不耐烦,看他表演了一会儿,终于在一番啰嗦之后,确定下来一个方案:他已经打通关节,可以借来一艘小艇,带着东罗绒连夜出海;出海之后,他会亲自陪东罗绒登上一艘渔船,一路保护东罗绒到达最近的国外港口,他才会回来。
“那可真的要谢谢你了,”东罗绒笑道,“需要多久才能安排好?”
“其实仔细一想,也用不了那么久。今晚绝对可以让你走。”蛇头也笑道,“主要是借艇这一步比较特殊,出海之后的路径,那都是我们常常走的了。”
他站起来,好像想往东罗绒身边靠去,又忍住了——大概是不愿意让她生出警觉。
“我小弟都在处理了,你放心,”蛇头说道,“你这样的女人了不起啊!很有勇气,很果断,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心思比较重,比较犹豫不决,我一个男的看了都佩服。”
世上或许就是有傻女孩,在听见男人夸奖她“你和一般女人不一样”的时候,会感到由衷的开心。不过很可惜,东罗绒心想,对她而言这和狗叫没有区别。
她回给了蛇头一个微笑,在他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目光中,走到后门处,轻轻敲了敲门。
蛇头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但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明白眼下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吧,”东罗绒柔声说,“他说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哐当”一声,门把手剧烈地一震,就被人硬生生从外面砸坏了。东罗绒往后退了两步,与惊得反应不过来的蛇头一起,看着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嗨,又见面了。”
谢风站在屋檐下,微笑着问:“你还记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