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握住了双手,朱聿恒停下了岐中易,两人相视一笑。
“肯定是魔鬼城!这附近的沙漠之中,唯有那边怪石嶙峋林立,才可能让当年那块陨星坠落之际,将周围一圈石头瞬间烧成青莲模样!”
朱聿恒赞同:“传说魔鬼城内日夜厉声呼啸,鬼怪横行,无人敢进内探看。所以,这么多年未曾有人察觉里面隐藏的青莲,也属合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之前寻找到的两朵青莲,都是假的吗?我总觉得,这三朵青莲都弄得那么古怪,不像只是拿来虚晃一枪的东西。”阿南目光灿亮,道,“就算是障眼法,这也定是熟悉山河社稷图、知晓青莲盛绽处的人才能弄出来的法门,咱们就从这三朵青莲同时推进侦查,赶在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前,把它给破了,我倒要看看,没有了青蚨玉的应声振动,你身上的毒瘿怎么发作!”
她如此开心,喜悦也仿佛染上了朱聿恒的心头,让他垂眼望着她,唇角微扬:“若真能云破日出,也不枉你这一路来辛劳探索。”
“不敢不敢,大家都很努力。”阿南笑道。
前方驿馆已到。阿南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天边。
日色西斜,暮云沉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个冬日黄昏。
面前无数事情千头万绪,阿南却转头朝朱聿恒眨眨眼,说:“阿琰,帮我找只鹰吧。”
朱聿恒略觉诧异:“鹰?”
“雕也可以。”阿南笑道,“我要去打个猎,夜猎。”
第153章 玄黄错跱(3)
朱聿恒将梁家桌面缝隙中撮出的灰土交给楚元知,让他仔细查验,又命人寻了只剽壮的猎鹰,亲自给阿南送去。
阿南已收拾了深色紧身短打,换好快靴。
朱聿恒便教她这只鹰的口令,用皮套上的哨子即可吹出长短不一的控制哨声。
阿南一边记着,一边利落挽好头发,将黑色臂环上金色的花纹与绚丽的宝石遮住,一身青黑似要融入窗外渐沉的黑暗中。
他打量她的装扮,又看看外面只剩了最后一丝余光的落日,问:“不如明日我陪你去?”
“你身上血脉刚发作,今晚好好休息吧。”阿南扎紧袖口,戴上皮套,抬手揽过那只鹰,“再说了,你这个大忙人,陪我一次便要多抽时间忙碌挤压的事务,我哪儿忍心呢。”
“可你昨日也刚手脚旧伤复发,不如还是休息吧。”
“我就痛了那一下,早就好啦。再说了,一个人才有利于隐藏身形,两个人牵牵扯扯的麻烦多了。”
隐藏身形,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今夜必定有大事:“据我所知,这种鹰的夜视能力并不太好,不如换一只更适合夜猎的?”
“不必,我需要的不是它的眼睛,它飞得低点更好。”
朱聿恒忍不住问:“此番夜猎,猎物是什么?”
“你猜?”阿南笑着抬手,轻弹臂上老鹰的喙,被它嫌弃地啄了一下。
她飞快缩手,避过一劫,哈哈笑出来:“和咱们在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还真像。”
“不需要夜视的话,难道是要利用它的嗅觉?”朱聿恒略一思忖,当即想到了司鹫那瓶味道怪异的解药,顿时了然,“方碧眠被司鹫那几支带麻药的钢针射伤后,自然要敷那种怪味的药在身上。”
“而鸟类对那种味道最是敏感,尤其是鹰隼。”阿南笑道,“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毕竟,咱们的马随时可以换,可方碧眠不能换条胳膊呀,你说对不对?”
朱聿恒察觉到了阿南狡黠笑容背后的意味:“你确定他们今晚会有动静?”
“梁家人聚得这么齐,梁鹭都跑回来了,再加上方碧眠也赶到了此处,我估摸着,青莲宗肯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阿南朝他眨眨眼,捋捋臂上傲然站立的鹰,“阿琰,你派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踪不成,这下,就算对方组织再怎么严密,行踪再怎么诡谲,我也非得摸它个清清楚楚不可!”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取了一卷地图,在她面前摊开。
这是一张敦煌及周边的地图。朱聿恒的手划过敦煌,指向城外一片起伏的丘陵沙丘。
“这是二十年前圣上登基之初的地图。沙漠少人行经,我估计地势虽有变化,但绝对不会太多。以目前侦察来看,城西沙丘处是青莲宗众经常出没消失的地方。”
“好,天亮之前我就回来。”阿南收好地图,朝他一笑,扬起臂上苍鹰,“明早我想喝南瓜小米粥,加点枸杞加点红枣,要热热的刚好入口那种。”
天色暗了下来,空中遍布阴翳,天光黯淡。
阿南出了城,绕过梁家居住的村落,挥臂让鹰飞入空中,在下风之处闻嗅气息。
在她低低的哨声中,鹰飞得极低,斜斜掠过黑暗的荒原,一路向丘陵中间而去。
黄土干燥硬实,茫茫荒漠之中无水无木,城外百姓常于丘陵之上挖土成洞,以供居住,称之为窑洞。
阿南一路随鹰而去,想起大家说敦煌不远处有千佛洞,便是人们依山凿窟,在其间雕塑彩绘,供奉神佛,看来与此地民风倒是相洽。
借着微光对照地图,只见周围丘陵盘踞,正如万兽拱卫,中间是不小的一片平地。
以黑暗遮掩自己的身形,她潜向平地深处。
地面硬实,黄土显露,在这块平地一角,显露出下沉的方形院围。院落四周的土壁之上,开出整齐的高大门洞。
阿南轻轻吹一吹哨子,示意臂上的鹰飞往高空,自己潜近这个地下院落。
院落的通道开在地面上,入口处亮着灯,将进出之人的面容照得清楚。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方碧眠,她骑马而来,这边的人显然都与她熟悉,立马迎了上去。
随即,阿南一眼扫到了与她一同前来的人,心口不觉一震。
竺星河。
他竟会亲自陪方碧眠来青莲宗,甚至,还带了几个最得力的兄弟来。
刚拒绝了回到海客中间,她居然在此处猝不及防与他们碰面。
竺星河从不屑隐在黑暗中,因此依旧穿着惯常的白衣,从马上跃下,如云气初起水面,姿态优雅利落。
黑暗中的阿南心口微乱。是回去,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但见海客们已经被迎入通道,她咬一咬唇,借着众人注意力被引走之时,流光勾住上端砖沿,身躯疾翻,在黑暗中无声无息便跃入了下沉的方院。
青莲宗内机关自然严密,她不敢落地,半空中身形一荡,扑向窑洞砖砌的门框上方,身形贴住土墙,借着突出墙面的小小砖头,蜷于其上。
她一身青黑,隐藏在檐下黑暗角落中,纵然有人向上打望,也很难察觉到这块黑暗中存在不一样的颜色。
竺星河与方碧眠在众人的指引下缓步进入这个庭院。他们被迎入前方正屋,虽举目扫了周围一眼,却根本未曾注意到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墙上,贴着一条身影。
一群人进内,只听得屋内话语隐隐,气氛热络。等了不久,大约是要谈正事了,屋内人陆续退出,带上了门,在院中静静守候。
阿南极轻微地在门洞上方挪动身体,向着中间的正屋挪去。
幸好众人为了防护,个个面朝院中而立,并无任何人关注后方墙上。
她挪到正屋门洞之上,将耳朵贴在上面,可惜土壁厚实,她竟什么也没听到。
她不动声色,从臂环中弹出一柄小刀,嵌进了门洞砖缝内。按住上面的花纹,轻微的咔一声,小刀脱离了臂环,一动不动扎在土层之中。
阿南别过头,用牙齿衔住小刀。
轻微的震动从刀尖上传来,声响直接叩击她的齿骨,传递到她的耳中,将窑洞内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届时若那人到敦煌,我们该如何处理?若不来的话,又如何安排为好?”
阿南听到这声音,不觉眉头微皱——这人声音古怪,既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机械古板一字一顿,尤其她顺着刀尖直接振动耳鼓而听,更是令人感觉难受不已。
还没等她思索他们所说的“那人”是谁,只听方碧眠轻轻柔柔道:“依我看来,对方率兵或以十万计,咱们绝无正面对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计,只有出奇制胜,擒贼擒王,才有机会。”
那难听声音欣慰道:“你在外历练一番,确实长进不少,不知竺公子这边,是何打算?”
竺星河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传递到阿南耳中,更显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话亦甚合吾意。此番山东举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处,相信联手刺杀那人,绝非难事。”
阿南胸口犹疑不定,听出他们在商议的,应当是谋刺一个大人物——
而即将巡视西北的大人物,则非当今皇帝莫属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当日蓟公公功亏一篑,未能在奉天殿将那人烧死,否则朝廷大乱,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何至于让朝廷剿得兄弟们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难听声音道:“不妨,局势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主力兄弟还在,只要保住根本,何必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宗主说的是。”方碧眠应了,然后又道,“不过咱们撤到这边也非坏事。肃州正是朝廷势力薄弱处,如今我们已有莫大助力,青莲宗直上青云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听听青莲宗逃窜至此,还能有什么莫大助力,却听青莲宗主那难听的声音嘿然冷笑,打断了方碧眠的话:“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只问你,我宗在山东蛰伏经营二十年,终于趁黄河大灾之机,杀官员煽动民变、劫灾粮充作粮饷,才攻下了莒州、即墨两地。可朝廷势大,我们近万教众仅守了月余便被击溃。而你们海客势力主要在海上,几批人陆续回归总数也不过千儿八百。如今朝廷还在大力查封你们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气,敢教乾坤换主?”
“我们公子爷的身份,你们不必知晓。”竺星河没有回答,而他身边的魏乐安代为答道,“但只要那人驾崩了,朝野自会有许多人拥戴公子爷上位。”
安静的窑洞中,有个女孩子笑了出来,那声音阿南却熟悉,正是梁鹭:“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太孙?”
方碧眠轻轻笑了笑,窑洞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
梁鹭不知,但青莲宗主显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我也得知道,你们有多少筹码?”
魏乐安道:“足以起事。”
“听说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敌国。只是前段时间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损够大吗?能撑多久军饷?”
竺星河声音冷淡道:“只要一击即中,并不需要长期。”
“好,那便再说说兵马之事。山东加上我们西北这边一群兄弟,你觉得足以匹敌西巡的队伍?”
“这个大可以放心,届时北边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队。”竺星河貌似随意道,“青莲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这淡淡话语,却让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们与北元那边亦有了联络。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与青莲宗内应外合,只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龙无首,而朝中邯王必然与太子相争,自然也顾不上此处了。
届时天下动荡,无论最后是太子还是邯王继位,朝中人心都会不稳,而此时,他的机会便出现了。
只要局势许可,公子便能据西北而笼络旧臣,正式竖起复辟大旗,出师有名。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邀请北元挥戈南下,践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当今圣上五度击溃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状如困兽。一旦得到这般机会,自然大肆侵虐,不但边关百姓,怕是连中原、甚至南方,都会遭到铁蹄血洗。
而公子,将会借由这沦落的半壁江山,踏着血光迎来他复仇的希望,登上本应属于他的那个宝座,实现当年在悬崖之上声嘶力竭发下的誓愿。
许是沙漠昼夜温差太大,刺骨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只觉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气。
窑洞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许久,青莲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魏乐安慢悠悠道:“你身为宗主,如何连这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贵宗在山东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只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处,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从龙之功,那可是千年万代荫庇子孙。当年追随□□皇帝的许多兄弟,在乱世中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只因跟对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没想到,我们一伙穷弟兄,竟然能做当年吕不韦的生意了!”青莲宗主嘶哑笑道,“既然如此,不瞒你们说,我这边正有几个安排,足以为你们的大事添砖加瓦。”
见他如此提议,魏乐安又是一笑:“哦?难道说你们也有所筹策?”
梁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总之,比你们的筹划更深远些,准备更充足些。”
众人显然都在揣摩她的话中之意,而青莲宗主慢悠悠开了口,问:“你们可知道,说话这位是谁?”
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月牙阁的歌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