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母亲一番爱子之心,也知道祈哥儿贪玩,所以故意引他出去,再在暴雨来临时又把消息透露给母亲,母亲即使知道有危险,也绝不会把自己的骨肉交给下人们。你捏准了她肯定会出去,然后也跟了出去。
“在洪水泛滥的庄子里,母亲失足落入沟渠,她想爬上来的,因为她还有一双儿女,而你却以救她为命,将她摁在水里活活溺死了她!是你藉着忠心之名,亲手杀死了她!”
最后的话苏婼是从冰冷的齿缝里挤出来的,此刻咬着牙齿怒视的她完全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以往那个言笑晏晏随和自由的苏婼,她变成了地狱来的判官,正在审视着人间恶魂!
鲍嬷嬷身子颤巍巍地摇晃着,然后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姑娘!”
“你是魔鬼!”
苏婼掐住了她的脖子,眼里也浮出了水光。
鲍嬷嬷一动不动凭她掐着,用不多的气息挤出声音:“即便我有杀人之心,我又如何能在祈哥儿出门之前预知洪水会涌入庄子里?”
“巧了不是?”苏婼眼里阴冷的光不减,“那涵洞我去看过了几回,确认那石门的机括,就凭一个半大孩子也能开启。你在苏家多年,便是不会制锁,寻常门户上挂的各式锁,也看过不少,这点只不过是用来控制石门的机括怎么可能难得倒你?”
“即便如此,我一介粗妇,如何又算得到会有那么一场大雨呢?”
“你做了准备,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既有杀人之心,那总归会有得手的时候!只不过那次就刚好遂了你的心愿罢了!”
鲍嬷嬷失语,怔然望着她不再言语。
苏嬷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已经显露出了青白色。
鲍嬷嬷的脸色也越来越胀红。
忽然,苏婼把手松开,冷眼看着失去了束缚的她倒在地上。
大量的空气猛然蹿入喉咙,鲍嬷嬷咳嗽起来,她呆呆地望着苏婼,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现在你知道了,我要杀你很容易。你只不过是个下人,就算我杀了你,也有办法使得这件事大事化小。但我知道你只是听命行事,谢家为什么让你杀我母亲?还有我舅舅为何会在灵堂与我父亲争执?我知道你都知道我,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第212章 你让我相信他?!
鲍嬷嬷望着她,无意识地摇着头。
从来没有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能把浓浓的杀机和凛冽的手段呈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她要杀人时的决绝是真的,停手时的果断也是真的,冷漠与理智同时在她身上体现,却又浑然天成,自然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不想说?”苏婼道。
鲍嬷嬷抚着疼痛的脖子,摇头道:“不是。”她把头抬起来,目光里又有了如往常一般的温暖:“我只是想告诉姑娘,太太不是我杀的,我绝对绝对没有丝毫想要伤害的念头。她也是不是谢家杀的,谢家与老爷争执,也绝不至于要毁掉自己的亲妹子。”
苏婼咬牙:“你还在为他们开脱!你还在狡辩!”
“我没有。”鲍嬷嬷平复了咳嗽,望着茶几上的纸条说道:“不过既然姑娘都已经发现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好瞒的了。你猜得没错,这几年,我与谢家的联络是没有断过的,我在苏家的消息,都经由花匠老冯传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问道:“姑娘既然拿到了这张纸,那么想必,也已经知道老冯了。”
苏婼绷着的脸没有变化。
鲍嬷嬷便又说道:“姑娘真是有着超乎老奴想像的聪明。没错,老冯是谢家的人。太太过世后,大舅老爷与老爷一场争执,两家就此断了往来。但是谢家还惦记着姑娘和二爷,就派了老冯进了苏家,接受我带出去的内院的消息。”
苏婼道:“他们到底是惦记着我和二爷,还是惦记苏家?”
“……当然是惦记姑娘和二爷!”
“那我可没看出来。过去十几年,我那位大舅对我,可不像是乐意接近的样子。”苏婼说到这里,退回榻上坐着,如果不去看她的眼神,恍惚间她已经恢复如常。
可她偏偏就在以眼神睨视着鲍嬷嬷,像是看着个陌生人:“我没有什么耐性,谢家到底在想什么?痛快说吧。”
鲍嬷嬷眼里浮出了泪光:“谢家再有差错,对太太和姑娘二爷都不曾有祸害之心,姑娘切勿如此仇视他们!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太太之外还有真心关心姑娘和二爷的,也只有谢家莫属了!
“大舅老爷虽然严肃,每每来信却必要问姑娘,说句对二爷不敬的,他对姑娘比对二爷还要关心些,他说二爷是老爷的嫡长子,苏家不会亏待他的,倒是姑娘,是个女子,又得肖似太太,只怕不为老爷所喜。他嘱咐的最多的,也就是让我好生侍候姑娘!”
“我已经领教过你模糊话题的本事了,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苏婼打断她。如果事情属实,那她前世就不会在被苏绶赶出家门后,落得只能流落四方的结局了。“我这里串门的人也不少,你知道。没准儿待会儿就有谁来撞破了,到时候你自己露了破绽,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姑娘!”鲍嬷嬷抻直了身子,“姑娘执意要听,老奴有何说不得?只是你想从哪里听起?”
苏婼看着窗上的花开富贵图样:“从苏谢两家联姻说起吧。母亲为何会嫁到苏家?”
鲍嬷嬷退坐在腿上,说道:“苏谢两家从前就有交情。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喜欢太太,早就相中了她做长媳。两家儿女到了谈婚论嫁时,就行媒聘了。”
“父亲既然不喜欢母亲,为何老太爷也执意要结这门亲事?”
“那是因为,不光是苏家主动求亲,谢家也想要促成这门亲事。”
“为何?”苏婼垂眼。
鲍嬷嬷深吸气:“因为,因为谢家想要得到天工坊的制锁技术。”
苏婼扶杯的手闪了一闪。“这是谢家跟你说的?”
“不是。”她摇了摇头,往下说起来,“是太太说的。当年太太出阁之前,其实与老爷是认识的,虽然一个在徽州,一个在燕京,但对彼此的印象还留存着。太太听说这门婚事定下来,心里也愿意,一心一意地筹备出阁。
“但在出阁之前,那天夜里老太爷与大舅老爷却把忽然把太太传到了房里说话。我以为是寻常的叮嘱,毕竟到了京城,又与徽州不同。不曾想,太太竟然气冲冲地出来了,大舅老爷从后头追过来,她也不许我们开门。等他走后,我看到太太在屋里抹泪,一张脸气得通红的。
“但我问她原由,她当时却没有说。只是没一会儿就叫我把嫁衣什么的全收起来,她说她不嫁了。
“我哪里担得住这么大的事?自然去告老太太。后来人都来了,关起门来劝了许久,好歹是说通了。
“后来我才知道,谢家当时是妥协了,但在太太嫁过来后,每次大舅老爷跟太太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让她拿到学会苏家的锁艺。
“但是太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成了苏家媳妇,那她就是苏家人,绝不做有损于苏家的事。”
到这里时,鲍嬷嬷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辉:“说到这一点,姑娘倒是很像太太。”
苏婼怔怔地望着前方,与其说是在看她,不如说是在看与她之间那片空气。
她去谢家次数不多,没有太多印象,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可是因为母亲,她对谢家总是笼着一层天然的好感,那是她母亲的娘家,他们养育出了谢氏这样的好女儿,那他们必然也是很亲善很正直的人家,可是鲍嬷嬷说的……即使他们没有杀谢家,那也够卑鄙的人了不是吗?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
鲍嬷嬷立刻磕头:“老奴若有半个字的假话,定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苏婼别开头,斜阳的光影穿过架上的兰花,花影晃荡。
她缓声道:“所以,谢芸每次进京见母亲有争执,就是因为这个。”她看向地下:“谢家既然能做出这种事,你又怎么说得出口,让我相信谢家在母亲死后还惦记着我呢?母亲是他的亲妹妹,他都不曾爱惜,你却要我相信他会爱惜我?”
第213章 一帮势利无情的小人
随着这番质问而出来的一声冷笑格外刺耳。
鲍嬷嬷道:“这是两码事!谢家联姻的目的在于苏家的技艺,但太太嫁到了苏家,是苏家人,她学习苏家的技艺也没有什么不对吧?姑娘自己不是也觉得,苏家祖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不合理吗?”
苏婼闭口不言。好一会儿后她说道:“苏家规矩再不对,那也不是谢家觊觎苏家祖传技艺的理由,换句话说,母亲就算学会了苏家的技艺,那也不等于谢家就有资格拥有!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过往那些年,看来你没在背后劝母亲听从谢家吧?”
鲍嬷嬷不敢直视她:“我也只是不想太太与娘家门得太僵,毕竟,老爷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门婚事。一个远嫁的女子,得不到丈夫的怜惜尊重,要是娘家再不给她撑腰,她这辈子可怎么办?
“可是太太也太执拗了,她不惜得罪娘家,也要维护苏家,她的付出若是能得到回报便罢了,可是十几年下来,她没有得到老爷半点在意,而且到最后还落得这样下场!你说这值得吗?!
“我原先也怨老爷,太太出事之后,我就更怨恨了。我想如果不是老爷如此,她何至于会死呢?如果不是执意不听谢家的话,谢家也会设法压迫老爷就范,对她好点儿,至少也能强迫老爷留在京城,那样也不至于出这样的意外!
“前番正院那位出事,我知道姑娘疑心是我,不瞒你说,那件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但是我看到老爷那样急切的时候,我却很开心,恨不得那事是我干的。因为那么多年太太都太让他省心了,如今让徐氏出事,他再死一个妻子,那么就算让他尝尝‘克妻’的骂名也是解恨的。他太可恨了!”
她梗咽得说不下去,眼泪洒落在膝盖上,怒火却仍然透过泪光散发出来。
但与此同时,原先无形中燃烧在空气里的一股无名之火却渐渐熄灭了下去。
苏婼望着窗上镂花,半晌道:“灵堂上的争吵,是因为谢家的算盘让我父亲发现了吗?”
鲍嬷嬷拭去眼泪,再次摇头:“这场争执是为什么,我确确实实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谢家的算盘,我更是不知情。不过,我想十成十他是不知道的,因为按照老爷对太太的态度,对这场联姻的厌恶,他如果知道这场婚事背后还夹杂着这些,他应该会第一时间对付谢家的吧?他没有理由容忍啊。”
苏婼未置可否。
苏绶对谢氏以及这门婚事的排斥,她心知肚明,但苏绶究竟会不会知情后对付谢家,她持保留意见。因为人前的他,就是一个怕麻烦的人。谁和道他知情却没有针对谢家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怕“麻烦”呢?
何况,如果不是因为和谢芸在灵堂争执这个,他们又是在争执什么?
她问道:“谢家要苏家的锁器技艺做什么?”
“我不知道。”鲍嬷嬷使劲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听太太说,才知道谢家想要苏家的制锁技艺,可是太太也没说谢家要拿来做什么。”
“那母亲过世之后,谢家为何还要你递消息出去?他们还没死心吗?”
说到这里,鲍嬷嬷忽然定定地看起她来。
苏婼皱眉。“你望着我做什么?”
鲍嬷嬷下意识地看看并不存在有人的左右,说道:“在我回答之前,姑娘能否告诉我,太太这事儿了了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苏婼抿唇不语。
她的打算还只跟木槿和扶桑说过,之前鲍嬷嬷虽然也是她最为信任的人之一,但因为她年纪大,她省得被唠叨,就没说。却不料她会这样问。
“我的打算,跟谢家有何关系?”
鲍嬷嬷深沉气,说道:“这些年老爷对姑娘的疏忽,我看在眼里,你也感同深受。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太太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我也发过誓,太太的死不是我干的,我也和姑娘一样想找出来这个人是谁!那么,在完成这件事后,姑娘还愿意呆在这样的苏家吗?”
苏婼眯眼:“你想说什么?”
“谢家确实一直还想从苏家学到这门技艺,当年办完丧事,大舅老爷走之前,让我想办法弄一本苏家曾祖爷留下的宝籍,可是这些东西都收在很严密的地方,我怎么拿得到?别说这几年还让老爷给发落到庄子上去了。
“但是拿不到,姑娘却能拿到,我的意思是,要不姑娘想办法把典籍弄出来,我们把它带到谢家去!您的外祖父还在世,还有您的三个舅舅,他们当年都很疼爱太太,也一定会很疼爱您的!”
苏婼站起来,跨步走到她面前,咬紧牙关望着她:“你这是想撺掇我去当家贼,拿苏家的传家技艺当成去谢家的投名状?”
“不是!”鲍嬷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看来我如今说什么姑娘都不信我了。可是老婆子我还是要说,我对苏家有怨气,对老爷有怨气,对太太和姑娘还有二爷绝对是掏心掏肺的,我这么说,只是希望姑娘能有个依靠!
“留在苏家,这宅子里能有谁是你的依靠呢?就算二爷是,他也还小,他还要靠姑娘庇护呢!”
鲍嬷嬷声音哑了,她扣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因为太用力而成了白色。
苏婼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对谢家就更失望了。他们把我母亲当成工具,嫁入京师这些年,母亲被父亲那样无礼对待,按你刚才说的,他们明明可以强迫父亲对母亲给予些尊重,但却因为母亲不肯听从,他们就选择了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我想在京中传去母亲过得不好的消息时,他们一定还要坐在一起冷嘲热讽,怪责母亲咎由自取。这就是你口中的父兄的疼爱!而你居然还想要我拿着苏家的东西去讨好他们?
“你真是做梦!不管我对苏家态度如何,也决不会因此去便宜了另一帮势利无情的小人!”
“姑娘!谢家真的不是您说的这种人……”
“扶桑!”
苏婼扬声唤道。
扶桑应声进来,看了眼屋里,旋即快步走到苏婼面前。
“先把她带去西边耳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苏婼吐出来的每个字,冷硬得都像是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