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
“妙!”
“教你做梦。”
眼见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欣喜转为失望愤懑,祁令瞻心中竟诡异地生出几分为恶的乐趣,他一边暗暗不齿自己与长房那混小子别无二致的行径,一边又忍不住蹲下来逗她。
祁令瞻说道:“可以教你骑射,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照微瘪嘴瞪着他。
“第一,把昨天母亲罚你抄的书抄完。”
照微点点头。
“第二,骑射要学,规矩也要学,家里可随意些,出门做客时不能给母亲丢脸。”
“啊……”
想起那些筷尾离手要几寸、茶喝几口、笑露几颗牙的规矩,照微头都大了。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学骑射,也要被摁着学这些规矩,遂丧气地点了头,“好吧,我学。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七岁的女孩儿脸圆眼更圆,白嫩如新舂的糍粑、剥壳的鹅蛋,扑了层薄薄的桃花粉,嵌着两颗乌溜溜的黑玉,清清楚楚地映着人影。
祁令瞻想伸手捏她的脸,又觉得此举有失稳重与身份,掩唇清咳了几声,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儿。照微十分痛快:“哥哥。”
“少了个字。”
“好哥哥!”
脆生生的,像折断一节新藕,扯乱一斛玉珠。
祁令瞻朝她伸出手,“走吧,先带你去挑选弓马。”
照微的骑射乃至诗书都是他教的,在他拜姚丞相为师、与她途殊道异之前,阖府只有他在照微面前有几分威信。
旁人都当是他教罚严厉之故,其实论纵容,他比容氏更甚,任她闯了塌天的祸,也不过挨几下戒尺,若是肯服软,就更下不去手了。
至于五年前那场刺杀,他双手俱废,心中忧惧远胜怨愤,昏睡中听见她啜泣着喊哥哥,一时连恨她也舍不得,只在心里怅然叹息,决心要将她送离侯府。
那种无力的伤怀,并不比断手好受多少。
而今祁令瞻望着煌煌灯火下洇开的墨迹,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他心想,倘五年前未将她送往回龙寺,他们会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他视她如胞妹,熟悉她的嗔笑喜怒,如今望向她时,就不会被骤成于飞逝流光中的美丽所迷障。
是这样吗?
还是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浪聚于微澜之间,从他要亲自教她骑射时,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罪愆?
纸墨不言,而心中轰然。
嘉始四年冬,腊月二十九。
距离宫变已过去了半个多月,宫廷内外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没有新年的热闹气象,也没有波谲云诡的权力争夺。
长宁帝死得太明白了。
姚贵妃亲口认罪,与肃王私通有孕,又私运产妇入宫,欲混淆皇室血脉,不料为长宁帝察觉,情急之下,失手弑君。而肃王在内为其援手,在外欲挟朝政,同样是不赦的死罪。
罪证凿凿,冯士闻洒在徇安道的血迹尚存,没有人敢弃正统而从悖逆,皆默许了太子年后登基,明熹皇后以太后的身份抚育幼主,暂掌国政。
照微在坤明宫中拥氅赏雪,听刚从临华宫回来的锦秋转达姚贵妃的话。
“……她说不想经三司会审,想走得体面些。还说该认的不该认的都认了,请娘娘遵守承诺,放过姚家人和小公主。”
照微轻笑道:“本就是她的罪,什么叫不该认?先帝只有太子,没有公主,她若想保这个孩子,就一辈子别让她知道这些罪孽,趁天黑,送出宫去吧。”
锦秋领命要前去答复,照微喊住她:“等等。”
“娘娘请吩咐。”
“带一支凤头金钗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坤明宫里重又寂静下来,照微走到祁窈宁的牌位前,为她添了三炷香火。
香灰将要落尽时,内侍省押班张知冒雪而来,在廊下拍掉身上的雪,方躬身进入殿中。
“启禀娘娘,参知大人叫奴才传话,肃王仍不肯认罪,正以刀剑相持,自闭于府中。大人说,肃王虽犯不赦之罪,毕竟是先帝唯一胞弟,若就地格杀,有刻薄伐异之嫌,恐惹物议。大人请娘娘不必挂心此事,安心准备太子登基事宜,最迟到上元节,一定了结此事。”
照微问张知:“兄长在忙什么,为何不亲自来见本宫?”
张知回道:“参知大人如今正守在肃王府外。”
照微惊讶:“他亲自守着?”
“是。”
照微闻言蹙眉,“肃王再能耐,又不能飞天遁地,本宫有诸多要事与他商议,他迟迟不来,却在肃王府门前吃风咽雪,这是做什么?”
张知“呃”了一声,替祁令瞻找补道:“肃王一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参知大人谨慎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什么大局,分明是气性大,还矜着气呢。”
照微冷哼,吩咐张知道:“你去太医署请杨叙时,让他去趟肃王府,本宫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他。”
张知唱喏后退下。
大年三十,除夕夜。
姚贵妃以凤头金钗自戕于临华宫,手里握着亲笔书写的认罪书,照微虽早有准备,也依然为此忙碌了半夜。
消息传到永平侯府时,祁令瞻手里正端着容氏新煮的汤圆。此番必要入宫一趟,他未急着动身,用砂锅新装了十二个汤圆,装进食盒里提着,这才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乌夜沉沉,马车停在右掖门。夜入宫门需要复杂的程序,祁令瞻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等来了暂时掌管殿前司的杜思逐。
杜思逐见了他,眼睛一亮:“祁大人要往坤明宫去吗?我送你过去吧。”
祁令瞻颇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杜思逐道:“护卫宫廷是殿前司的职责,我爹娘不在永京,除夕无人可聚,不如出来轮值。”
祁令瞻点点头:“辛苦杜校尉,既然无事,你随我一同去坤明宫见皇后殿下。”
殿前司乃禁军之首,殿前司指挥是天子御前刀,是大周地位最显要的京职武官。当时让杜思逐接手殿前司,是顺势而为,也是深思熟虑。
祁令瞻觉得,杜思逐是杜挥塵的儿子,是当年燕云十六城的驻军旧部,从立场而言是很合适的武将心腹。他在荆湖路做宣抚使时,与这对父子多有交集,很欣赏他们的风骨和意气,认为杜思逐虽然年轻,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此次带他来永京勤王,也是想提拔他,给他谋个前程。
他以为杜思逐想往坤明宫见皇后正是为了前程,所以允准了他,不成想进了坤明宫,拜过礼后,那杜思逐却跪伏在地上说道:
“小臣幼时曾随父定居西州军营,军营西二里有一水库,臣常偷偷在水库里摸螺子,不料有一回摸到了鳄鱼头,我吓得不敢动,和我同行的小娘子却敢搬起石头来砸它,硬是将它吓跑了……”
听到此,祁令瞻双眉微皱,照微却搁下了手中的汤圆碗,似惊似喜,又似不可置信。
“你难道是……杜三哥哥?”
杜思逐抬起头,俊逸的脸上浮出高兴的笑意:“是我!我是杜家三郎!”
“你怎么到永京来了?”照微撑案起身,走下前来,上下打量着他,拊掌笑道:“还真是你,怪不得方才你一进殿,我就瞧着你有几分眼熟……平身平身,别跪了。”
这一幕出乎祁令瞻的意料,他竟不知杜思逐与照微是旧识,来时路上没听杜思逐提起,原来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乍见故人,且是当年在西州的故人,令照微一时忘形,将祁令瞻晾在了一旁。
那杜思逐与照微对案而坐,当即叙其旧来,西州的风光、营中的旧事,照微记不清的地方,他都能娓娓道来。
又说起已故的徐团练使,杜思逐道:“我每年清明去西州祭拜,也会为徐伯父拂去碑上尘,知道他爱喝烧炉酒,每回都给他带一壶……他过得不寂寞,你放心。”
祁令瞻默默听了片刻,转头去看窗外的明月夜。
他听见照微的唏嘘和笑声,那是与他无关的过往。听见她喊杜思逐“杜三哥哥”。
他知道自己不该起这样的心思,但有些念头,越不想就越滋长,越克制反而越弥漫。
他搁下手中的汝窑盏,寡淡的茶水晃洒在桌面上。
心中道,照微是在永平侯府长大的,与他算哪门子青梅竹马。
第26章
除夕夜过得不太平, 姚贵妃自戕于临华宫,宫廷内外人心浮动,殿前司与内侍往来传令, 在茫茫雪地里踏出了一条雪泥小径。
而祁令瞻与照微同在坤明宫中守了一夜。
他清楚这不合规矩,只是不忍心将她独自抛在这冷寂的宫廷中,何况照微也没有要遣他离开的意思, 反而主动与他分食一碗汤圆。
她喜欢红豆馅,不料错挑到一个芝麻馅的汤圆,咬了一口, 皱起了眉,欲弃又觉可惜。
祁令瞻未经思虑便已开口道:“给我吧。”
说完又觉得过于亲密,不免后悔, 照微却喜滋滋地将汤圆让进他勺中。芝麻馅缓缓从糯米皮中流出, 入口时还是烫的, 祁令瞻不敢细品、不敢细想,不动声色地囫囵吞下。
吃过了汤圆,胃里暖热,开始感到困倦, 然而今夜事多人乱, 并非睡觉的好时候。
杜思逐叙旧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祁令瞻打发回宫门处巡值。照微此刻困顿又无聊,左手翻阅吏部的磨勘文册,右手撑着额, 已不甚清醒,髻间的流苏随着她瞌睡点头不住地拂来晃去。
祁令瞻无意识地盯了她许久, 直到指间的纸皱成一团方自觉,他垂目在心中叹气, 一声沉过一声。
倏尔推案起身,凭几发出轻响,照微惊醒,饧眼望向他,“兄长要去哪里?”
祁令瞻走到莲花高足烛台前,拾起铜箸,将灯焰压暗了些,声音轻缓:“我不走,你到座屏后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照微摇头,仍伏在案上,过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肩上一重,是祁令瞻为她盖了一件披风。
他又将压她臂下的磨勘文册抽出,站在烛台边翻看,对她道:“吏部的情况我比你熟,哪些人要提拔哪些人要贬谪,我先给你过一遍,省得你大海捞针,捞不明白。”
照微轻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灯烛摇摇,书页无声,祁令瞻以为她睡着了,偏头却见她半张脸掩在披风的绒领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像慵懒又好奇的夜猫。
不由得心头微滞,指节一颤。
却若无其事地问:“困劲儿过去了?”
照微说道:“喝过酽茶,本来不困,刚才只是太无聊。那磨勘文册上两百多人,前后如出一辙:某某人,某年进士,授翰林待诏,知某地知州知府……看得多了,比念经还头疼。”
祁令瞻道:“纸上不能识人,等你临朝称制后,见了真人,也就慢慢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