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摇头,眼中又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我久病,倒让你成了半个大夫。”
“谁要给你当大夫。”
照微时时探手去碰狻猊炉的香雾,感知它的冷热,说道:“若非是因为你给我作字帖的缘故,我才不要管你……你也是能作怪,我说了将平日写过的随意给我两页即可,谁要你额外费这力气了?”
“早知你已另觅良师,”祁令瞻幽幽道,“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照微闻言,神情讪讪了半晌,解释道:“是锦春回宫时在东华门碰见了薛序邻,她问过我,我觉得并无不可,就……我可没有要请他当老师的意思。”
自小到大,家中塾师奈何不了她,她的笔墨诗书、弓马功夫都是祁令瞻教的,她就算不喊他哥哥,也得乖乖喊他一声老师。
上回他质问是不是遗憾薛序邻没能生做她哥哥时,已那样生气,这回若是再误会她要请薛序邻做老师,不知得怄成什么样子。
照微自觉这忠心表的十分及时。
然而祁令瞻却缓缓说道:“你请他指点你书道也并无不可,他有一点说的对,你的性情不适合练灵逸之体,更适合酣畅拓挞、骨明锋利的字体。你从前随我学书便罢了,如今我已教不了你书道,薛序邻反而是个不错的人选。”
听了这话,照微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难过是无由而陌生的情绪,似逸散在空气中的冷香,一时抓不真切,却令人有怅然若失之感。
她默然了半天,想说些什么,最终脱口而出的话却无理近乎蛮横。
她说:“我知道,你是寻到了更投契的学生,她是温柔婉丽的大家闺秀,写出的字必也是与你一道的!”
第47章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祁令瞻盯着她, 缓声浅淡,然而字字落在她耳中,皆清晰可闻。
“你究竟是不想我娶她, 还是不想见我待她好?”
照微哑然不能答。
半晌,她顾左右而言,“谁管你要不要娶她, 我是说练字的事。”
祁令瞻说:“今日是书道,明日又会是别的,不如索性将话说明白, 以后别再为这种事生闲气。”
照微问:“难道我不许你待她好,你就不待她好了么?”
祁令瞻“嗯”了一声。
她又问:“难道我不许你娶她,你就能不娶她吗?”
祁令瞻说:“再给我一段时间, 容我想想办法。”
“你这话说的, 倒像是为了我。”
照微闻言冷哼:“婚姻之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够了。你若既不想娶,也有办法不娶,这门婚事成不了;你若身不由己, 或心中愿意, 别人也拦不住。我说许不许,有用吗?”
“当然有用,”祁令瞻轻笑,端详着她, “太后娘娘懿旨,何敢不从?”
照微乜了他一眼, “想让本宫颁懿旨,替你做这个恶人?想得美。”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 一句话的把柄也不肯落下。
祁令瞻心中也有些恼,只是面上不显,似笑非笑道:“你既没有不愿,那我可真娶了。”
“要娶便娶!娶了她,再纳两房美妾,养几个歌姬,赶一赶文人词臣的潮流,也不算白活了这一趟。”
“此话有理。”
祁令瞻双臂搭在玫瑰椅扶手上,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两三年后,待膝下儿女成群,家里的地方不够住,就把你的院子也占了,让你的侄子侄女们住进去,你收藏的那些玩意儿似的刀剑弹弓、蟋蟀竹笼,正好给他们解闷儿。”
想想那副场景,照微气坏了:“你敢!”
祁令瞻笑,“我有什么敢不敢的,不都是奉太后娘娘懿旨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缚着腰封的手腕上,问他:“你的手疼不疼了?”
祁令瞻说:“好多了。”
“来人!”
照微甩袖起身,指着祁令瞻,对应声而来的锦春和锦秋说道:“把这人给本宫丢出去!”
祁令瞻空着手被赶出了坤明宫,照微说要拿他的字轴当柴火烧,不肯让他带走。
她扬言要一个月不理睬他,不巧翌日听说容汀兰从钱塘寄了家书回来,又急急忙忙将他召进宫。
满心期待打开家书,读完后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照微叹息道:“说好要回来过中秋,无缘无故又要拖到年底,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祁令瞻安慰她说:“有父亲在钱塘帮衬,不必担心,大概是生意上的事绊住了。”
照微一时想不通,姑且只能做此想,然而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许是母女连心,远在千里之外的钱塘,容汀兰也正愁眉不展地出神。
她坐在半掩的菱窗前,窗外的树荫竹影落在面前摊开的账本上。博山炉中香片已燃尽,盆中冰已尽化成水,而她毫无知觉,正撑着额头蹙眉沉思。
祁仲沂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怕贸然打搅会惊吓她,只站在门口逡巡,闭目听声数树上的知了,数到第十八只的时候,听见屋里桌椅挪动的声响。
“侯爷回来了,”容汀兰起身迎他,“今天又去哪里逍遥了?”
祁仲沂笑道:“去东城见了位老朋友,不巧赶上他家公子出痘,家中忙乱,我便回来了。”
容汀兰疑惑道:“哪有小孩子夏天出痘,会不会是有别的毛病,请大夫瞧过了吗?”
“也许吧,”祁仲沂移开了话题,“适才见你愁眉不展,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说起这个,容汀兰不由得叹气:“可说呢,这个月的工钱要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账上没钱了吗?不是上旬刚收了六万两定银?”
“银票有的是,银锭也不缺,缺的是钱串子。伙计们收工钱,谁也不爱要指节大的银块,人家带回去也不方便花。”
容汀兰端茶给他,说道:“别说是铜钱,如今城里的钱庄连一千吊铁钱也拿不出来,说是被博买务一气兑走了,侯爷,你说博买务突然兑这么多钱币做什么?”
祁仲沂说:“可能是调往川陕,与藏人买马。”
容汀兰不解,“买马这种大宗货物,为何不用金银?”
祁仲沂解释道:“金银在哪儿都是钱,但我大周的铜钱铁钱,只能在大周花。藏人纵然卖马赚了钱去,早晚也要将钱花回来,与咱们买茶叶丝帛。”
容汀兰沉吟片刻,摇头道:“藏人又不傻,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竟也同意?”
“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何必挂心他们,”祁仲沂牵起她的手,含笑道:“钱币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眼下急也没用,不妨与我去酒楼吃酒。”
容汀兰嗔他一眼,“大白天上酒楼吃酒,什么丧家败业的行径?”
话是这么说,被祁仲沂三催四请,只好转身要往内室去更衣。
脚步一动,眼角突然划过一抹绿,容汀兰站住,叫祁仲沂低头,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粒苍耳。
这浑身带刺的草种子一碰就粘,容汀兰见此不由得失笑:“不是说去见故交了么?难道你那故交住在城外,这是哪里来的苍耳种子?”
祁仲沂今天去山上见了谢回川,顺便去看了容郁青一眼,想必是在山路上沾了苍耳。
他说:“路上碰见几个跑闹的孩童,许是他们扔的。”
“你转过身去,我找找有没有了。”
祁仲沂依言转身,容汀兰沿着他的领子往下检查,“青城也长了许多苍耳,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偷偷摘了藏在袖口,见机往大人身上粘,最后看谁粘的最隐蔽,没有被发现……”
她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声。
她的手指在后领间寻到了第二颗苍耳,还有另外两颗分别在两只鞋的鞋后。
发间,领子,鞋后。
幼时容郁青往大人身上粘苍耳时,回回都粘在这三个地方。
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怎么了?”
见她手里捧着苍耳发呆,脸色有些难看,祁仲沂关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
容汀兰的目光怔在他脸上,似是受惊,又似是不可置信。
她的嘴唇微微翕合,似是含了句什么话,嗫嚅半晌后,却只是牵强地动了动嘴角,说:“我突然有点肚子疼……”
祁仲沂闻言,忙扶她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坐下,张罗着要让下人去请大夫。
“我没事,刚才吃冰酥酪吃凉了。”容汀兰脸上勉强撑出一个笑,对祁仲沂道:“劳侯爷帮我寻碗热茶来。”
祁仲沂转身出去倒茶,容汀兰悄悄端详着掌心里的几枚苍耳,心头浮上了一层阴霾。
过了几天,容汀兰催促祁仲沂去帮她找路子换铜钱,祁仲沂只好又前往玄铁山土匪窝去见谢回川。
“只需与我兑两千吊解个急,再多怕引人注意。”
祁仲沂掏出六张五百两的银票,用镇纸压在谢回川面前,又问他:“吕光诚出任蜀中博买使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谢回川正在擦拭他的弯刀,瞥了一眼桌上的银票,不冷不热地说道:“听说了,等我带兄弟们干票大的,你要一万吊钱也容易。”
祁仲沂双眉微拧,“怎么,你要杀吕光诚?”
谢回川反问:“留着他做什么,收拢铜钱铁钱,送给外夷销作兵器吗?”
祁仲沂说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就该明白他们有十二分警惕。且不说杀一个吕光诚顶不顶用,你藏身在山中十数年,就不怕一朝失手,万劫不复?”
谢回川冷笑,“吕光诚他们要对私自贩茶的茶农施重刑,不杀了他,我们兄弟早晚没有生意。”
“可是容郁青还在你手上,总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说我永平侯府通匪吧?”
“我不是你的牢头。”谢回川将擦干净的刀收进刀鞘里,对祁仲沂说:“你若是怕与我有牵连,就想个法子把他弄走,整天要这个要那个的,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祁仲沂沉吟片刻,说:“我再去和他聊聊。”
出了寨子,沿着小路走数十步,是一处稍显僻静的茅屋。
容郁青脚上拴着铁枷,倒也不怕他跑,此时他正站在门口放风,远远见祁仲沂走来,阴阳怪气喊道:“好姐夫,天天往土匪窝跑,你回娘家呢?”
说着装作蹲下整理裤脚,右手悄悄背到身后,摘了几颗苍耳,藏在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