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参知大人。”
祁令瞻对江逾白说:“把藏在袖中的东西拿给我看。”
江逾白抬眼看向照微,见她点头,方将那截木头取出来,正是今晨阿盏请他刻的一方篆印。
“容午盏印……这是给阿盏做的私印?”
照微说:“是本宫允的。”
祁令瞻看罢,将木刻篆印还给阿盏,阿盏连忙护进怀里,躲到照微身后,略带警惕地看着他。
祁令瞻眼中露出一点温和的笑,移目看向远处。
“逾白,你带阿盏去书阁玩吧。”
照微放走两人,邀祁令瞻往亭中闲坐饮茶,“兄长难得来我这里,回回都与逾白过不去,难道因他曾拦过你,你要记恨他一辈子不成?”
“没有的事。”祁令瞻捏着月白色汝窑建盏,“就事论事罢了。”
茶汤泛金,粼粼若小湖,晃得人微微蹙眉。
心道:她却不说,回回都是江逾白先碍他的眼。
第58章
照微赐给祁令瞻一块李超墨。
锦春捧着钿花木奁送他出福宁宫时, 不经意间又提起了薛序邻。
她说:“这块墨比前日赐给薛录事的李廷珪墨还要好,娘娘甫得了这块墨,就说要给大人您留着。”
祁令瞻轻笑:“我得的比他好, 难道这不应该吗?”
锦春笑道:“您与娘娘是一家人,自然当得头一份的恩宠,只是薛录事小登科在即, 娘娘说要备份厚礼,结果也没越过您去。”
祁令瞻脚下一顿。
“薛序邻要娶亲了?我怎么不知道,定的是哪家姑娘?”
“还没定呢, ”锦春将照微那夜说过的话学给他听,“是娘娘揣摩他的喜好,想为他挑一门好亲事。”
听了此话, 祁令瞻只觉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在初秋上午和煦的暖阳里, 心中陡然寒彻。
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们娘娘揣摩薛录事的喜好……要为薛录事择妻?”
锦春点点头,“听娘娘的话风,倒是这个意思。”
绝不会是这个意思。
祁令瞻是看着照微长大的,她自幼最腻烦的人就是媒婆, 自己绝不可能做保媒拉纤这种事。
那她打听薛录事喜欢哪种女子做什么?
有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渐渐浮上心头, 祁令瞻呆立许久,突然甩袖折身往福宁宫走。
他要找照微问清楚,她是不是真对薛序邻……
“大人,您这是去哪儿?”锦春忙捧着墨匣跟上。
自此地往福宁宫去有一条幽折的小路, 因不方便铺排仪仗,寻常并没有什么人走。祁令瞻心中迫切, 择了这条路,不料在两殿相接的角隅小门里, 撞见一对太监宫娥,正搂在角落里厮闹。
准确地说,是宫娥将一清瘦太监堵在角落里,情热如痴地往他身上贴。
宫娥娇声诱哄他就范:“我被关在宫中十几年,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没有夫君,没有情郎,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接触过,心里空落落的。你虽只能算半个男人,勉强能做个抚慰,我看得上你,难道你却看不上我?”
祁令瞻听见这话,心里膈应得很,抬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其后赶来的锦春斥开了这两人,见祁令瞻寒面如霜,要拎着那宫娥去见她掌事姑姑。
“不要声张。”
祁令瞻让锦春息事宁人,头疼似的蹙眉按了按额角,半晌,又旋折步子往出宫的方向走。
锦春小跑跟上,“您这又是去哪儿啊,大人?”
祁令瞻淡淡道:“出宫。”
他冷静了下来,适才撞见的这场闹剧,冥冥之中又点醒了他。
照微今年十九岁,到了知晓男欢女爱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为人妇,乃至孕育子女。她虽比旁人开悟得晚,但早晚会有这一天,这是天性使然,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既然终有这一天,那她喜欢薛序邻,或者喜欢别的什么人,又有何分别?
因窈宁与李遂之故,祁家已亏欠她夫妻恩爱的一生,她是一枝尚未盛开便被剪下供奉御前的春榴花,渴望雨露、蜂蝶,并不是她的错。
他此时去见她,能对她说什么?
质问她是否贞心有失、斥责她对薛序邻的越轨情感,还是假公济私,实则宣泄自己怅然若失的惶恐和爱而不得的妒忌?
这二者,他皆没有资格,因为他是照微的哥哥,是亲手将照微推进寂寞宫苑的人。
祁令瞻捧着那方李超墨,寂寂归府。
照微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某日得闲,突然闯入李遂的卧房,借关心起居之名四下翻找,从床底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摞来路不正的话本。
话本没有书坊的刻印,是经人手抄录,其中内容不堪卒读,或是怪力乱神的诡谈,或是教唆杀人放火、□□取乐之道的恶书。
照微坐在圈椅中慢慢翻看,脚边战战兢兢跪了一群内侍,她翻罢冷笑了两声,看向王化吉。
“你说陛下夜读,手不释卷,读的就是这些东西?”
王化吉紧张地额头生汗,悄悄抬眼看向屏息罚站在一旁的武炎帝李遂。
照微冷声道:“既然不说,先拖出去打五十鞭,打到他愿意说为之。”
“母后!”李遂不忍,忙开口为他求情,“王先生并不知情,母后就饶了王先生吧!”
照微自幼是气人的那个,活了近二十年,第一回 尝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她将李遂叫至身边,问他:“你读了这些书,可觉得有所增益?”
李遂双脸烧得通红,垂下了眼睛。看他这副神情,分明自己也清楚不该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书。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贪玩好闹倒也无妨,可是阿遂,你是大周的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照微指着跪了一地的内侍质问他,“今日这些奴才凭几册话本就能讨你的喜欢、得你的怜悯,来日他们闯下大祸,你也要替他们兜着么?你的老师姜赟致仕前,曾多次为你讲东汉十常侍之祸,他教你为君要心正,不可好邪近佞,你可曾认真记在心里?”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训诫他,李遂十分慌张,手足无措地辩解说:“朕不爱看这些书,他们送上来,朕并不喜欢,朕只是忘记扔了……王先生并不知情,是他,还有他……”
李遂绕开王化吉,随手指了两个不熟络的小太监。
“是他们将此书送给朕的!”
吓得那两个小太监不停地磕头告饶,心中十分冤屈,却又不敢辩驳天子。
此谎言之拙劣,简直令照微耳不忍闻。
那书中有几页折了角,明显被反复观看过,其中有一页教人活拔一千只百灵鸟的舌头,用一千条鲤鱼渴死前的涎水熬成羮,声称此羮至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分明是教人滥物造孽啊。
照微要让人动刑,正此时,锦秋进来通禀说祁令瞻在外求见。
“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等候细审。”
照微起身前,目光在这些内侍身上扫视一圈后,方转头对锦秋说:“请兄长往西配殿候驾。”
照微见到祁令瞻时,面上仍有余怒未消,她将搜出的话本递给祁令瞻看,恨声道:“阿遂尚是孩子,受奴婢蛊惑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该在本宫面前撒谎,拉人顶罪。为了维护一个奴婢,他连身为天子的体面都不顾了!”
祁令瞻翻了翻那话本的内容,又兴致乏乏交还给她,问照微:“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照微说:“杀了王化吉。”
祁令瞻淡声说道:“怎么杀,当着皇上的面鞭笞至死,还是送去内廷司问罪?你这样做,皇上心里恐怕要记恨你,若再被有心人一挑拨,恐要与你离心。”
照微不忿,“若是任由他蛊惑天子,逍遥刑律之外,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反了天?”
“这是关心则乱。”
祁令瞻从锦秋手中接过一盏茶,递给照微,示意她先冷静。
他分析道:“源清流清,君正臣正,此事的关键在皇上,他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此事的错处,你杀多少个王化吉也无济于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矫正天子。”
照微沉吟片刻,问他:“兄长指的是选任新太傅的事?”
祁令瞻点点头,“正是。”
照微说:“此事我本打算等薛序邻从钱塘回来……”
“你想推他做太傅,姚党不会同意的,何况,”祁令瞻神情冷淡,指着桌上那话本子对她说,“薛序邻给皇上讲了这么久的经筵,皇上又听进去了多少?你想抬举薛序邻,有许多其他的办法,哪怕是让他值宿宫中待召,也胜过拿教谕天子一事为他作筏。”
这话照微却听不明白了,“什么叫为薛序邻作筏?兄长的意思是,陛下有今日之举,乃是本宫抬举薛序邻之故?”
祁令瞻道:“我并无此意。”
照微端坐钿花圈椅中,冷然不语,嘴角紧紧绷着,因无奈与气极之故,眼尾浅浅泛红。
这是心中委屈,却又僵着不肯对人言的表现。
见此,祁令瞻心中叹息,缓步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落在她肩头。
隔着手衣和一层质地柔软的蜀锦,彼此皆出于私心,悄悄感知着对方的温度。
最终是祁令瞻先泄了气,低声说道:“你若真非他不可,此事也不是万不可行,只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你贸然将他推到极高处,虽是出于爱重之心,却容易登高跌重,落入姚党的攻讦。只是你……真的非他不可么?”
照微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隐秘的情愫而显出难得的温柔。
“哥哥。”
她偏头靠在他胳膊上,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凤钗垂落的流苏拂过他,刮起一层密密的痒。
她的目光越过绣屏,望向飞檐上的琉璃鸱吻,内心却全神贯注于此刻难得的亲密,如澄清泥沙的溪水,渐渐变得明澈。
她说:“我并非一定要推薛序邻做太傅,但你一定要帮我。”
他的声音仿佛是沿着血脉传入她耳际,“你想我怎么帮你?”
照微试探着与他讲条件,她说:“我知道你也有意于太傅之位,我可以选你,但你要与姚清意退婚。”
祁令瞻心头微动,垂目问她:“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照微说,“凡是姚鹤守举荐的人,无论金氏、秦枫,乃至姚清韵、王化吉,他们哪个不是暗地里要把皇上往歪路上带,如今既要选太傅,不能再与姚鹤守有什么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