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逐只觉得耳朵发热,如同火堆里的松木,快要烧起来了。
他说道:“既然此处无事,臣请告退回营。”
“去吧。”照微点点头,又安抚他道:“你白天刚演过兵,想必也累了,皇上身边本宫已安排人看顾,杜三哥哥也不必太紧张,若是累了,回营睡一觉也无妨。”
杜思逐应了声“是”。
照微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松树掩映的小路之后,伸手拢在火堆旁烤火。
此刻的沉默与方才不同,被杜思逐一搅和,已没了那番赏月听风的惬意,仿佛被人从短暂的梦中摇醒,从云端上拽了下来。
直到那火焰熄灭,她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自杜思逐离开后便沉默不语的祁令瞻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不敢让她怀着满心猜忌离开。
“关于钱塘的事,我——”
“今夜我不想谈这个,”照微垂目落在他手上,“何况该知道的事,我早已知道。”
祁令瞻说:“但他旧事重提,还是影响了你的心情。”
以及对他的态度。
“哥哥。”
照微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未解之结,这是你我兄妹间的事,不该由外人插手,姚鹤守如此,杜思逐亦是如此。”
此为疏不间亲。
祁令瞻松开她,轻声道:“你愿意这样想,我很高兴。”
第63章
容家在两淮赚到的银子, 尽数被照微用作了军饷。
她对待武将的态度也与先头两位皇帝不同,杜思逐在演武中大出风头,他的父亲杜挥塵也奉旨入京述职。这对被困锁荆湖近二十载的父子, 如今隐约有起势的迹象。
对她的做法,朝中文臣的态度皆有些微妙。
这日邓文远气冲冲回到政事堂,见祁令瞻在值房里, 先在门外将火气压下去,这才整衣敛袖迈进来。
他向祁令瞻抱怨道:“今日杜指挥使来中书省狮子大开口,先往工部要十艘战船, 又要三司与兵部共同出资五百万两白银,给各地驻军更换兵戈甲胄、训练战马。朝廷哪有这么多钱!我听不过去,说他是殿前司使, 不该管野军的事, 他反倒讽我不是六部堂官, 说我多管闲事!”
祁令瞻难得有兴致作画,请了画院画师来为他掌勘笔墨,此时正细细摹一株兰草,邓文远说完, 他的笔锋也陡然提起。
兰叶舒展自然如天成, 画师赞他道:“参知近日控笔又有长进。”
祁令瞻收起画轴,向他道谢:“是先生点拨有方,不吝赐教。下回想请先生指教我画人物。”
“不知参知想学谁家?”
祁令瞻想了想,说:“先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吧。”
画师应下, 祁令瞻送他出了政事堂,不紧不慢与他行礼告别, 见画师走远了,方又转身回来。
他对邓文远说道:“杜思逐这副态度, 显然是得了太后默许,工部与兵部大都是丞相的人,叫他们争执去,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邓文远说:“下官是觉得,此事并非姚党与太后之争,而是文臣与武将之争。崇文抑武是我大周的开国国训,哪有赳赳武夫跳到咱们头上的道理?下官一时看不过眼,就……”
祁令瞻声色淡淡:“姚党后党,文臣武将,都是为国为民之人,哪来这么多流派。”
邓文远微愣,“您的意思是……支持杜思逐往中书省讨债?”
祁令瞻问他:“永京年节遍地撒钱,有些地方驻军却要靠卖废铁过年,这债难道不该讨吗?”
邓文远说:“这不是该不该讨债的问题,而是立场问题。大人秉仁善之道,为那群武夫考虑,可那些粗人并非君子,他们一旦得势,却不会感激大人,反而会愈发嚣张。您看那杜思逐就知道了,当初是您将他提拔入京的,如今他有了新的高枝,便不将二府放在眼里了。”
邓文远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武将长期受文臣辖制,二者之间积怨已久,几乎到了相视仇雠的地步,就算祁令瞻愿意为武将考虑,他们也未必领他的好意。
祁令瞻沉吟片刻,说:“我去与杜思逐谈谈。”
天子的课筵安排在没有朝会的时候。
卯时为武课,辰时、巳时为经史讲论,过晌练习书画怡情,剩下的时间或自行休息玩耍,或与太后一同接见大臣。
隔日祁令瞻卯时中便入宫,负手站在福宁宫东配殿庑廊下,看杜思逐与李遂一起做五禽戏。
李遂不愿费力气,每每只在杜思逐眼皮子底下撑样式,他一转身就塌了姿态。一套五禽戏做完,杜思逐身上微微出汗,李遂却只醒了醒神,仍是困恹恹的样子。
杜思逐不与他为难,接着便陪他蹴鞠和投壶,这两样倒是令李遂很感兴趣,缠着杜思逐玩到了卯时末。
到了讲经论的时辰,祁令瞻并不着急,对李遂道:“陛下请先沐浴更衣,今日的课筵推迟半个时辰。”
李遂走后,祁令瞻拦下了要往东华门去换防的杜思逐。
杜思逐朝他一揖,想是又被太后敲打过,态度比之西郊猎场端肃了许多,“请问大人有何指教?”
祁令瞻望着李遂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你从前在军营里,有插羽破天骄的本事,如今宿卫永京,伴帝王取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杜思逐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敢,太后娘娘赏识,这是臣的荣幸。”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太后娘娘与先帝不同,她愿意给你们武将体面,所以你们愿意拥戴她,这是人之常情。”
祁令瞻无视他的客套,话音一转道:“但娘娘宅心仁厚,是为了盘兵秣马,将来能与北金有一战之力,夺回燕云十六城,一雪平康之盟的耻辱,不是为了做你们仗势欺人的凭借。”
此话杜思逐不乐意听,声音微微提高,“参知大人这脏水泼得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何时借了娘娘的势,又欺负谁了?”
“工部正忙着修补钱塘的河堤,你开口就要十条战船,三司一年结余不过八百万,你要占去五百万。”
杜思逐冷笑道:“这是朝廷欠我们的,凭什么你们文官就能在永京夜夜笙歌,我们武将就要吃风咽沙?我们在外卖命,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轻视,凭什么?”
“你们武将,我们文官,分得倒是清楚。”
祁令瞻声音微冷地质问道:“那你又将太后置于何地,是应该向你们赔罪的文官阵营,还是应当为了你们的私欲,与满朝文臣辛苦相抗的武官阵营?”
杜思逐闻言怔然许久,辩解道:“我向朝廷要这些,也是娘娘准允的,并不全是为了私欲。”
“有六分为自己人谋利,三分为国家谋安,只有一分考虑到太后娘娘。你可知她应下此事,在朝上要担多大的压力?”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面上现出几分嘲讽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亏你敢称与她青梅竹马,敢标榜对她忠心不贰,倘若你对她的心只是充满这番利用,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太贱了些。”
仿佛被人当面甩了一记耳光,杜思逐气得当场跳脚,一把抓住祁令瞻的袍领,咬牙道:“你凭什么这样轻贱我对她的心意?”
“于公,我是你的上司,于私,我是她的兄长。”
祁令瞻垂目一瞥,“松手。”
“兄长?天底下有你这般兄长么?这不过是你肆意亲近她的壳子,是你遮掩心中私欲的遮羞布罢了。”
杜思逐冷笑了一声,“若非十六年前永平侯强娶容姨,娘娘根本不会认识你,是我看着她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的,她此生喊的第一声哥哥,是我。”
祁令瞻整理袍领的手微顿,这句话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目光如薄刃般刮过杜思逐的脸,轻声道:“哪又如何,她如今在我祁家的家谱上,她的衰荣只与永平侯府息息相关,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杜思逐说:“我不在乎这个,如今我与娘娘一条心,皆意在提携武将,预备将来与北金一战。倒是参知大人,处处与娘娘作对,亲近姚党,打压武将,若非只有这一页族谱牵连着,你在娘娘心中,与寻常姚党又有何分别。”
他想起旧事,忽又冷然一笑,说道:“永平侯联手匪寇绑架容舅爷,若非他死在山里,如今容姨早已和离,您与娘娘这份纸面上的兄妹,本应做不了多久。”
“我永平侯府的家事,就更与你无关了。”
祁令瞻不想再与他多言,最后提醒他道:“太后是天下的太后,不单是你们武将的金钟罩,奉劝你少借她的威风与中书门下树敌。”
杜思逐说:“我听娘娘的,总好过与没骨头的文臣沆瀣一气,背叛她的理想。”
已经过了东华门换值的时辰,杜思逐不再与他耽搁,说了声告辞,阔步往外走去。门外,紫宸殿侍奉课筵的侍者也正等着催祁令瞻前往讲经论。
祁令瞻心中暗道:油盐不进的东西。
九月底,荆湖路驻军团练使杜挥塵入京述职,在都亭驿下榻。
鸿胪寺知道他受太后重视,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听说他好吃牛肉,顿顿给他上水煮牛肉,并以川盐相佐。
杜挥塵心中十分受用,准备入宫时好好谢恩,谁料第二天就出了岔子。
这都亭驿是永京最大的馆驿,与鸿胪寺隔街相望,不仅要接待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各路钦差,也要招待各国来使。
不巧的是,杜挥塵前脚入京,北金的使者后脚也到了。
更不巧的是,此次来使中多了一位贵客,乃是北金可汗的第五子完颜准,他与他的随身幕僚皆需要空房间。
鸿胪寺被这一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思来想去,只好请杜挥塵将上房腾出来,再让北金的随侍们挤出一间空房给杜挥塵住。
杜挥塵当然不愿意。
他说与北金人同住馆驿已是留面子,决计不肯将房间让出。
此事事关两国邦交,鸿胪寺不敢自行拿主意,急忙往中书省请神仙来压阵,祁令瞻乘马车而来,刚踏进馆驿厅堂,隔着两间碧纱橱,听见了杜挥塵的嚷嚷声。
“我大周堂堂团练使,凭什么与北金奴才住同一种房间?你们割了燕云十六城还不够,连这馆驿一间上房都要奴颜婢膝地捧给北金人么?我大周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有侍者低声相劝,他却声调更高:“上面?哪个上面?再高能高得过皇太后殿下么,我不信殿下会做这种灭自己志气的安排!”
祁令瞻闻言垂目一笑。
鸿胪寺的属官跟在他身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参知大人,您看这可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先带我去见完颜准。”
第64章
北金天弥可汗第五子完颜准, 是北金有名的汉化派,据说他的生母是平康之盟后大周进献给北金皇室的汉女。
杜挥塵在都亭驿厅堂中吵嚷不休时,完颜准正在二楼茶室中品尝地道的永京擂茶, 对此啧啧赞叹,并未因杜挥塵的叫嚣而影响心情。
待见了祁令瞻,亦是礼节周到地学汉人作揖, “传闻中的祁公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尊使客气。”祁令瞻还礼,“都亭驿的茶汤滋味有限, 我府上有今年的新茶,更有懂茶的行家,屋舍开阔, 尊使若不嫌弃, 不如移居到我府上。”
完颜准笑道:“不知祁公子是公请, 还是私请?”
“是私人之请。”
“好,我喜欢祁公子这样痛快的人。”
完颜准抚掌,叫侍从收拾东西,跟随祁令瞻前往永平侯府居住, 将那间上房留给了杜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