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含笑垂视她:“你是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么?”
“好好好,你去说你去说。”照微烦得很,忙摆手打发了他。
事实上祁令瞻也懒得去招惹杜思逐,他直接找人给杜飞霜带了封信,杜飞霜收到信后,只悄悄给杜夫人留了张条,连夜从墙头翻出家门,与已经整装待发的江逾白和其他姑娘一起,连夜出城往各地尼姑庵疾驰而去。
杜飞霜私逃家门这件事短暂地转移了集中在杜思逐身上的火力。杜挥塵在家中暴跳如雷,骂杜飞霜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女,杜夫人整日忧心忡忡,一时也顾不得给杜思逐相看姑娘了。
杜思逐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自欺欺人,他决定主动做些什么,将照微从祁令瞻那里争取过来。
祁令瞻一个向北金折腰的丞相,本就不配与杀伐果决的明熹太后站在一起,否则只会叫她的名声受他连累。
这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她好。
翌日恰逢休沐,照微换了身浅桃红洒金百褶裙,头发绾成灵蛇髻,在额心贴了珍珠花钿,又细细描了眉、抹了口脂,打扮得明艳生辉,要出宫去永平侯府,看祁令瞻给她养的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
她心情好,在徇安道遇上杜思逐时,还挑帘与他寒暄了几句。
杜思逐怔怔望着她这副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问道:“娘娘这是要出宫?”
照微点头,“出去散散心。”
他上前一步说道:“我随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安全。”
照微笑了笑,“不必,本宫傍晚便回,你自去忙吧。”
说完便放下珠帘,催马车启行。车轮轱辘轱辘从杜思逐面前碾过,唯余一阵袅袅香风,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抓住了满手空荡荡的怅惘。
她这样焦急、这样高兴,是出宫去见谁呢?
杜思逐心头浮现一个主意,被忌妒的幽火烹烧着,逐渐胀满了他的内心。
他忽然将腰间巡值的令牌摘下,与佩剑一同抛给身后副官,沉声说:“你带人继续巡查,我有事出宫一趟。”
他回值房换了身轻便衣服,驭马朝容宅的方向跑去,路上顺手在糖糕铺子里买了一包桂花糖。
容宅就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去的次数多,已经被当成了常客,司阍直接将他请进了门。他拎紧了手里的桂花糖,一见容汀兰便说道:“容姨,听说娘娘带盏姑娘出宫来玩,我给阿盏买了包桂花糖,过来看看她。”
容汀兰闻言疑惑地站起身,“没有啊,今日没见着她俩的影子。”
“是么。”杜思逐往正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我瞧那马车是娘娘的,也许是去了侯府吧?”
第83章
阿盏与照微都喜欢吃容汀兰做的糖榧饼, 今天早晨刚好新做了一些,容汀兰装在食盒里,叫杜思逐帮忙提着, 一起去对门的永平侯府寻她们。
侍卫见了她,仍恭敬地喊夫人,放她与杜思逐进去。
这是杜思逐第一次来永平侯府, 不免东张西望。府邸比他想象中清幽,翠竹夹道,密叶隐鸟, 都是些寻常草木,除了前后两院之间巡视的家仆,竟见不到什么人。
容汀兰边走边对他说:“你与子望年纪相近, 习性也相仿, 若生在寻常人家, 能互引为知己,朝事有休时,私下相见,莫要再犯意气了。”
杜思逐说道:“当着容姨的面, 自然不会让您为难, 只是我与祁相的过节不全在朝政,更为私情。”
“什么私情?”
杜思逐不言,却只是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
春知堂里, 照微正抓着祁令瞻的袖子不肯松手,缠着他要将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带回宫去玩。
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不会叫阿遂看见, 也不会教阿盏与我同流合污,我偷偷养在西宫里, 行不行?”
祁令瞻垂目含笑,“只是允你看一眼,我可没说要送给你。”
依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若是将这好东西给她带走,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勾得她大清早登门,对着他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照微摇他的袖子,“不送给我,你还能送给谁?你又不喜欢养这些玩意儿。”
祁令瞻道:“你喜欢的东西,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放在我这儿养着,地方还宽敞些。”
“好哥哥……”
祁令瞻懒懒抬目瞧她,“昨天还骂我是混账。”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照微用那双清凌凌的水目望着他,“你若是把它给我,就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祁令瞻似笑非笑,“谁稀罕做你的好哥哥?”
轻飘飘的声音像一支羽毛刮过她心头,照微望着他清逸的面容,曜珠似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映着她,长睫起落间,泛起幽暗潋滟的光影。
是兴之所至,亦是心领神会,照微的注意力从装蟋蟀的小竹笼转到了他脸上,忽然揽住他的脖子,踮脚吻上他的脸。
先是眼睛,继而沿着鼻梁向下,湿润柔软的触感停在泛凉的唇间,回忆着他之前的做法,缓缓吸吮,轻轻碾压。
祁令瞻低声问她:“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才不是。”照微耳朵红透,“我若是这般贿赂你,你必要坐地起价,我岂不是要亏死?”
低缓的笑音从交缠的唇齿间传来,“聪明的姑娘。”
倏尔又问她:“那你这是……喜欢我?”
照微才不肯让他得意,并不应声,只是更密切地环着他、贴近他。祁令瞻揽住她的腰,靠在一旁的石榴树上,任灿烈的阳光投下碎镜般的光影,流水似的从他们身上晃过去又荡回来。
她主动的吻,并不像他一样,装模作样的皮囊下裹着幽暗的绮念和掠夺的贪婪。她热烈却又纯挚,只是专注地亲吻,足以表达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喜欢。
枝头犹盛的石榴花,将花盏间的夜露倾下,冰凉的露水滴在他前额、滴在她轻轻翕动的睫毛上。
就连鸟雀声也静寂,此间唯闻清风卷起衣带相摩挲的轻响。
忽然,他眼尾的余光扫见远处一袭白影,蓦然抬眼,看见容汀兰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色,心中骤然一沉。
四目相对,他缓缓放开照微,低声说了句:“等会放聪明些。”
“什么?”
照微茫然地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容汀兰,瞳孔猛得微缩,下意识从祁令瞻怀里退出去。
双颊红透的情韵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
容汀兰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生起滔天灭际的怒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泛冷,迈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她恍惚地盯着祁令瞻的脸,仿佛不认识他的模样,直至他低眉敛目,轻轻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像一柄利刃捅在她心上,刺得她心中疼痛,容汀兰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娘!”
见容汀兰又扬起手,照微急忙挡在祁令瞻身前,与容汀兰针锋相对,“这件事不怪哥哥——”
话音未落,被祁令瞻一把扯到旁边,低切地斥她道:“你退下。”
“我……”
“你在这儿只会添乱,回宫去!”
祁令瞻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两步,逼她离开,容汀兰冷眼瞧着他们推搡,目光从照微身上移向祁令瞻。
声音冷冷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是。”
祁令瞻应了一声,将袖子从照微手中拽出来,迎上她懊恼担忧的目光,低低说道:“这是早晚的事,我会同母亲好好谈,你就别留在这儿气她了,回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儿,我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照微哑然,望了一眼容汀兰往正堂走去的身影,心乱如麻地点点头,“那……那我先回去,娘要是骂你,你就当没听见,她要是打你,你就赶快跑……无论如何,今晚你让平彦给我递个信儿。”
祁令瞻转身,“知道了。”
照微眼睁睁看他赴刑场似的离开她,心中慢慢生出许多不安。
祁令瞻这个儿子当的一向比她这个女儿要孝顺,他待母亲十分敬重,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当初他剖白情意后仍迟迟犹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顾忌两人曾为兄妹的身份,怕惹得母亲伤心难过。
刚才他走得急,她忘了问他,倘若母亲逼着他们分开,他会不会……
恍惚间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是杜思逐。
他关切地望着她说:“我送娘娘回宫吧。”
看见他,照微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一切。她挣开杜思逐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必”。
杜思逐仍跟在她身后,问:“难道娘娘觉得今日之罪在我?纸包不住火,纵然我不说——”
照微打断了他的话,态度已然十分不耐烦:“本宫与兄长之间,丝毫没有你插足的余地,自然也怪不到你身上。本宫只是觉得你碍眼,不想看见你罢了。”
她从未用这种态度苛责过他,“碍眼”两个字,令杜思逐一时愣住,待他回过神来,照微已经甩开他走远了。
春知堂里半掩着窗。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散发着极浓郁的茉莉香气。容汀兰想起她上旬刚送了两瓶茉莉香露给照微,让她沐发时用,如今在祁令瞻起居之地闻见这个味道,联想其间的缘故,气得她两处太阳穴突突直跳。
祁令瞻撩袍跪在她面前,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容汀兰冷笑一声:“大逆不道的事已经做下,你如今假惺惺的是在跪谁,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当照微是你妹妹吗?!”
祁令瞻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您如何处置我都认,但求您不要气坏自己,令照微自责。”
“一个巴掌拍不响,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包庇她!”容汀兰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上,“天底下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你就是这般教导她、辅弼她!”
祁令瞻垂下眼皮,声音徐缓而清晰:“不是照微的错,是我逼迫她,引诱她。”
容汀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照微本不愿犯此大逆,是我为一己私欲,胁迫她与我苟合。”
容汀兰怔愣了许久,迟迟不敢相信这句话。
她虽然在气头上,但是毕竟养育了祁令瞻近十五年,深谙他的秉性,从不是强取豪夺的匪寇,而是一个知进退、明礼仪的君子。
整整十五年,他对自己的敬重做不了假,对照微的爱护也做不了假。
何况刚刚那一幕,分明是照微将他按在树上,主动……那副熟稔自然的亲密之态,想必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照微那样的性子,若真是受人胁迫,只会与人拼个玉碎瓦全,怎么可能言笑晏晏地与他做眷侣之态?
祁令瞻猜得到她在想什么,轻声说道:“即使是照微,也有投鼠忌器的软肋。譬如您,譬如阿遂和阿盏,我是她兄长,想要拿捏她轻而易举。是我要她与我罔顾礼法地苟合,要她在我面前强作欢颜,这一切都是我逼迫她,而她为了大局委身于我,是受我迫害,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容汀兰只觉得骨头缝都在打颤,勉声说道:“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天下的好姑娘那么多,比照微容貌好、性情好的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是她……你这是在报复我们容家吗?”
“我不曾记恨谁,也无意报复谁。”
祁令瞻慢慢垂下眼皮,盖住眼中那一丝怅然的苦笑意味,挺身跪立于堂中,冷冷清清地说道:“情若是能自主,我又何必牵累她,正是因为难自禁、难自控,我才如此……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