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兰烬这一天晚上,不知道变了多少次脸。
最开始他是端方君子,在宴会间与沈落枝亲密无间,然后,他是与京城密使密会的人,他身负秘密,他掷地有声,他不允许任何人开门,他说起来谎话时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就在刚才,他还是一个能与所有人争吵、铿锵有力维护邢燕寻的人,而现在,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很可怜的人。
他好像身负很多委屈,被人欺凌的站都站不直了一般,一双眼中含泪,声线里带着哀求,好似他有今日这个下场,全都是被各种恶人害的一样。
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胆寒。
裴兰烬怎么能如此会演呢?
当下便有人喊道:“郡主,可莫要信他的鬼话,他能有什么苦衷?无外乎是胡说八道罢了!”
“郡主,将他们丢出去!”
“对!不能信!郡主,唤人来将他们二人丢出去!”
“退婚,和他退婚!这样的人家不能嫁!”
人群一时沸腾起来。
裴兰烬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一半是被气的,一半是愤怒。
这群人,凭什么来管他与沈落枝的事?
他与沈落枝,是有媒妁之言的!沈落枝是他的未婚妻!
裴兰烬只觉得一口血堵到了喉咙口,他想要嘶吼着喊出声来,但眼前一黑,竟然直接晕倒了。
他本就饮了酒,后又被郑意打过,现在被人一吵,直接活生生气晕了!
裴兰烬晕倒了之后,四周的喧嚣才渐渐小下去。
而那郡主像是刚从那种绝望与委屈中清醒过来似的,失魂的盯着裴兰烬与地上的邢燕寻瞧了片刻,便含着泪、蹙着眉,哽咽着说:“谢过大家好意,但是纵然他们对不起我,我亦不能如此待他们,我们南康王府与裴氏是有交情的,我不能给我父添麻烦,便先请大家回前厅休息吧,剩下的事,小女子会处理好的。”
说着,沈落枝一挥手,道:“来人,将邢姑娘与裴公子抬下去治疗。”
人群瞧着沈落枝那双泪眼朦胧的眼,顿时心生怜惜。
这是多么好的姑娘啊,就算是被人背弃,也不能报复对方,甚至还找来医师为对方诊治——这样好的姑娘,竟然也能被人如此对待!
裴兰烬果然是瞎了眼!
人群越发激愤,不断开始声讨他们。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滚到一起的!”
“没错!既已有婚约,又与旁的女子如此,真是可恶!”
待到裴兰烬与邢燕寻被小厮带走之后,沈落枝便红着眼一一送人回前厅。
在将众人送离的时候,沈落枝还请求他们:“今日之事,是我南康王府与裴氏的家事,今日来的都是我们二人的亲朋好友,叫诸位见笑便罢了,还劳烦诸位,不要外传,不然我南康王府颜面无存。”
裴兰烬与邢燕寻如此偷欢被捉,他们俩的名声确实完了,但是与裴兰烬有婚约的沈落枝也难免被人谈论。
原先高高在上的郡主,现在成了一个被背叛的可怜虫,叫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抛弃了,日后怕是也难议亲。
虽说现下大奉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低,但是越是官宦人家,越是王侯将相,都越要颜面,打碎了牙都要往肚子里咽的。
一时间,院中的一群女眷又是生气又是怜悯。
这世间便是对女子更苛刻些!分明郡主从未做错过任何事情,可今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也会给郡主的名声染上污点!
分明是他们的错,可郡主还要顾忌自己的名声!
一念至此,宾客们可怜她都来不及,谁又会忍心给这样的女子添堵呢?
他们都怕自己的目光给她带来压力,让她想起刚才那伤心欲绝的事情,所以都避开她,不去瞧她,每个人都柔顺的连连答应,保证不将此事外传,也都不去刺痛她。
那些做客的宾客们便回到了前厅。
他们走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回头一看,便瞧见那郡主站在月色下面,操持着剩下的事。
裴兰烬晕了,邢燕寻吐血昏迷了,一对奸.夫.淫.妇扔下个烂摊子不管了,竟然还要郡主强撑着去处理这些事,为他们善后,给他们请医师,全他们的颜面。
这是什么道理!
因着郡主性情温婉,不争不抢,所以这两个人便专盯着郡主欺辱吗?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群看客都觉得自己像是被捅了两刀似的气愤,回到前厅的时候,一张张脸也都面带不善。
和已经闹到分崩离析、丑态毕现的南院不同,前厅现下还是一片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长辈客人们围坐、簇拥着裴二叔不断敬酒,言谈间都是追捧。
裴二叔本就是风雅人,在京中便以才情文名,不知多少人追捧他,到了西疆,不提那些名声,他也是出身高门的大家子,被人追捧太正常了,裴二叔习以为常。
所以,当那些年岁小的孩儿们回来的时候,裴二叔便理所应当的以一副长辈的姿态,面容和蔼中不失长辈的威严,与他们道:“都回来了?事情可处理完了?裴兰烬呢,怎的不来请罪!”
他这样一开口,围坐在他周遭的宾客们便立刻道:“定然不是裴大人的错!”
“想来是我家小儿胡闹!怎么能劳裴大人赔礼呢!”一旁的郑老爷赶忙请罪道:“我家那小子蛮横无理,真是混账东西!”
席间又是一片其乐融融——不仅是裴二叔,这满堂宾客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裴兰烬与郑意打起来,肯定是因为郑意的错,那裴大人是何其有礼的人呢?
而裴二叔张口请罪赔礼,也是给这郑家人面子,郑家人哪敢真的应下?自然是你推我推,你请罪我赔礼,双方将这件事带过去便过去了,彼此都能全了颜面。
但偏偏,裴二叔和郑老爷的话都说完了,那群回来的小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不言语。
裴二叔疑惑的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那些小辈们也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打量,又隐隐带着几分不尊敬的刺探之意。
不能怪这群姑娘公子们那般打量他,实在是这裴二叔与裴兰烬生的太相似了,他们都有一双潋滟多情的瑞凤眼,且仪态风姿都几乎一模一样,裴二叔往那儿一站,含笑看着他们的时候,就活脱脱像是个十几年后的裴兰烬一般。
他们刚瞧见过裴兰烬那般姿态,对裴兰烬十分厌恶,现在瞧见了裴二叔,难免厌屋及乌,因此,那一双眼落下来的时候,目光都颇为不善。
裴二叔在京中多年都未曾被人拿这种眼神瞧过,怎的来了西疆,便被一群人这般瞧了?
裴二叔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了。
这群西疆小辈,端的如此无礼!
四周的长辈们也都沉下了脸,对在家的子侄厉声呵斥道:“怎能如此直视打量长辈?还不快赔礼!”
那群小辈们碍于自家长辈的威慑,都不情不愿的低头,向裴二叔赔礼。
而这时候,裴二叔也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了,裴兰烬怎的到现在还不回来?他便问道:“到底生了何事了?裴兰烬人呢!郡主呢?”
怎么这两个主人一个都不在呢?
这群小辈们心中都揣着一个大事儿呢,今日之后,这位裴二叔怕是连西疆的门都没脸出了,但是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谁都不会站出来告知这位裴二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出来说话。
场面沉默了片刻后,那位最开始去换衣裙的刘姑娘终于站出来了,她向前盈盈一俯身,道:“具体的事情,小女子也不了解,我们到的时候,裴公子昏迷过去了,郡主去为裴公子请医师了,我们便自己回来了。”
裴二叔更加诧异了,隐隐还有些惊慌:“怎的晕了?谁打晕的?”
郑老爷也急了:“那郑意呢?又去哪儿了?”
该不会是郑意打晕的吧?
一想到心爱的侄子都昏迷了,裴二叔再也等不住了,这群小辈们支支吾吾的,一句话都不肯说,他便急躁道:“裴兰烬乃是朝廷命官,他若是出了事,尔等该怎么偿!”
说话间,裴二叔便亲自向外走去。
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说,他便自己来看!
裴二叔走出去的时候,郑老爷赶忙跟出去,一路跟在后面赔礼。
邢家大将军作为郑老爷的未来亲戚,以一个打圆场的姿态,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在郑老爷身旁,与裴二叔讲话。
“烦请裴大人莫要怪罪我家那小子,回去之后,我们家定让他来负荆请罪!”这是郑老爷。
“男儿郎嘛,难免磕碰,定会没事的。”这是邢家大将军——他要与郑家联姻,那肯定会帮衬着郑家的。
邢家大将军今年不惑之年,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壮硕的犹如铁塔一般,笑呵呵的走在一旁。
郑老爷和裴二叔的话落到周遭的姑娘公子们的耳朵里,让他们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向自家长辈。
还有人的目光一直偷偷看向邢将军。
这邢将军现在还不知道郑意与裴兰烬到底是为何打起来的,一会儿若是到了南院,真不知道邢将军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眼见着裴二叔、邢家大将军、郑老爷都去了南院,那群姑娘公子们也跟着松下了筋骨。
他们都走到自家的长辈旁边,偷偷和自家的长辈咬耳朵,说小话——刚才裴二叔和郑老爷、邢家大将军都在,他们才没好意思说的,现在这两家当事人都走了,他们自然能与自家长辈说一说了。
至于他们答应郡主的话——当时答应的时候都想的极好的,肯定不与旁人说,但是自家父母怎么能是旁人呢?再说了,我没说,别人也说了呀!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肯定捂不住的。
随着自家的晚辈说出来这些话之后,原本留在前厅的长辈们都瞠目结舌,他们犹豫了一番,想要当场告辞,但是都找不到一个人来告辞!
办宴的郡主不在,裴兰烬裴二叔不在,主人都走了,竟然丢下了满堂宾客!
这是个什么道理啊!
不管如何,今日郡主府这热闹,会是整个西疆未来一个月的谈资。
——
而在前厅一堆客人无所适从的时候,裴二叔已经走到了南院口了。
郑老爷跟在裴二叔的身后仓惶赔礼——这裴二叔可是京官,裴兰烬又是郡守,两人官加起来大的压死人,郑意打谁不好,竟将裴兰烬给打晕了!
裴二叔已经无心理睬郑老爷了,他的脸沉的像是能拧出水来!
他在来之前,便听说过西疆蛮荒贫苦,这里的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自然也没什么礼数,但是却没想过如此无礼,竟然能殴打朝廷命官!
欺他们裴家无人吗?
可怜他那好侄儿,竟然在这地方受人欺辱!
裴二叔走的更快,眉目冷怒,薄唇抿起——他一路走到南院厢房门口时,就瞧见白丛守在一间厢房门口,是低头垂眸、丧家之犬的模样。
而在厢房门口,沈落枝正在与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言语——正是郑意。
当时郑意本欲直接离去的,但是在郑意走到郡主府大门的时候,被摘星给阻拦住了,摘星与他道:“郑公子在郡主府打人之后便走,要我们郡主怎么处理呢?”
当时月明星稀,郡主府大门口只站着几个侍卫,低着头假装听不见,而摘星面色冷峻道:“你一个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与他们有矛盾,便站出来堂堂正正的说,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我们郡主善后,简直太欺负人了!”
郑意那因为愤怒而燃烧着的脑袋便渐渐清醒下来了。
没错,人是他打的,他不能走,他得把这件事情处理完,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但是总不能丢下沈落枝一个人来办。
于是他便又跟着摘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