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明理人,她平时跟儿媳妇关系处得也好,自然不愿意为了这些细枝末节上面的事情,让儿媳妇对她有了埋怨。
“我这不是想着,也有好长时间没去我舅家了嘛,您要去看我舅,我肯定得陪着您一块儿呀,要不然,舅舅他们估摸着,还以为我跟他们不亲了呢。”
于晚菊摆摆手,拒绝了这个提议:“用不着,你陪卫英回娘家就好,到时候有元元陪着我呢,再喊上你爸,我们仨人坐公交车过去,还暖和。
对了,你可得记着,别拎着二十斤蒜就跑去了,中午得在卫英娘家吃饭呢,就算不好直接给钱给票,也得去供销社买点儿东西。”
“您放心,这点儿人情世故,我还是懂得的。”见于晚菊脸上并没有不悦,徐进生心里轻轻地舒了口气,赶忙点头道。
母子俩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徐元已经跑回家里拿了两个麻袋了,正在跟徐进生一起把大蒜往麻袋里装呢。
说话也不影响干活儿,把两袋子大蒜先放到一边,三人又像昨天一样,跟一条流水线似的传递着,把土豆同样堆在了地窖里。
把地窖上面的木板盖好,徐进生跟徐元先是把大蒜背到了楼上去,徐元从柜子里取了一斤红糖,红糖是在供销社里称好的,不多不少,刚刚一斤。
。
装进他奶平时买菜的布袋子里,父子俩这才下楼来,拉起板车,跟在于晚菊身后,去给人家还板车去了。
当然,他们父子俩只是“苦力”,于晚菊一个人带着红糖上楼去了,没一会儿,脸上便带着还未消散的笑容,下楼来了:“走,回家!”
晚上,黄卫英也看到了搁在那儿的两袋子大蒜,听于晚菊说,让她这周末回去一趟,给娘家带一些,也没推辞:
“谢谢妈,那就周末让进生陪我回去一趟,我俩把自行车骑上,来回也方便,外面冷,你们也别省那几分钱,就坐公交车去舅舅家吧。”
于晚菊最喜欢的,就是黄卫英身上这股爽利劲儿了,此刻看她并不客套,于晚菊反而觉得心里舒坦,这才叫一家人呢,要是整天说着客气话,那样生疏,还叫什么一家人呢?
又是临近月末了,财务科还是很忙的,好在,自打徐元接过了他的工作以后,大家的工作量或多或少的,都减轻了些许。
“小徐,不错嘛,又一次没出错,我看呐,用不了多久,你就不用我再多余检查这一遍了。”
林东正拍拍徐元的肩膀,作为一直带着徐元的人,此刻,他心里颇有一种“为人师表”的成就感,忍不住出声夸赞道。
是的,尽管杨科长觉得,徐元已经能够承担起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工作了,可是,作为一个严格算起来、进入财务科两个月出头的新人,就这样对他完全放手,科里还是做不到的。
所以,林东正便多了个隔上三五天检查一回的差事,对于给他增加了工作量,徐元自己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林东正并没有往心里去,检查又不像记账,核对一些数字过后,有没有问题,就很清楚了,对他来说,这点儿小活并不算什么。
“要不是林哥你,把自己的笔记和中专课本借给我,我肯定也没办法这么快就上手的。
对了,课本在我那儿放了也有一阵子了,明个儿我把书带来厂里,还给你吧,要是你住职工宿舍有些不方便的话,你把家里的住址给我,改天我放假的时候送到你家去。”
林东正把课本借给他,那是一番好意,徐元哪儿好意思一直霸占着人家的课本呢?就算人家已经用不上了,那也依旧是别人的东西,他总不好就这样一直装聋作哑地用着。
要不是徐元提起,林东正险些还真要忘了这一茬儿呢,摆摆手道:“反正我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在入门的阶段呢,正是需要时时翻看课本巩固知识的时候,就先放在你那里吧。”
听到这话,徐元挠挠头,笑道:“我看课本也不算太厚,家里又正好有没用完的本子,就干脆把上面的内容抄了一遍,就当是边学习边理解了。
现在,书可是很珍贵的东西,没有票也不好买,这课本,也算是林哥你上中专留下的纪念了,还是搁在自己家里,好好保存起来吧,我这人粗心大意的,哪天要是书页受潮了,这可就不大妥当了。”
徐元自认为还算是个有毅力的人,虽然偶尔会有想偷懒的时候,但是一想到会计岗转正后的工资,一想到买什么东西都得花钱和票,他心里就涌上来了一股动力。
所以,借到书的这一个来月时间,他硬是在下班吃完饭后,把那三本书给抄完了。
好在,徐元年轻,精力还算充沛,即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出头,对他来说,也勉强够用了。
要不是徐元说起,林东正还真不知道他把书都抄了一遍呢,面上浮过一丝惊讶,问道:“三本书全抄了一遍?一个字都没省过?”
认识的这段时间里,他多多少少也对徐元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这完全就是个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小子,从小到大都没吃苦受罪过,不成想,徐元还有这毅力呢?
徐元顿时领会到了林东正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说道:“抄书而已,林哥你至于反应这么大吗?像我小时候,班上也有同学会借着别人的课本,在本子上抄一遍,这样,就不用花钱买课本了。”
俩人也算是聊得来,说话时早就没有了刚开始认识时候的生疏与客套,林东正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道:
“这能一概而论吗?人家那是家里条件不好,迫于无奈才抄课本的,我觉得,还是家里费心思淘换张书籍票,给你买一套课本,才比较像你吧。”
这话依旧是说笑的成分居多,不过,林东正的惊讶也是实打实的,这一遭,倒是让他对徐元有了更深的认识,也越发觉得,这是个可交的朋友了。
“那行吧,你明个儿把书带来,后天就放假了,我明天下班就带着书回家去,不回宿舍,刚好在家待一天。”
话锋一转,林东正说起了徐元还课本的事情,其实,职工宿舍也没有多么不方便,大家伙儿平时上班都够累的了,回到宿舍就是往床上一躺,虽然少了些交流吧,但也省事儿。
只不过,最近这两年,知识分子的日子不好过,连带着书都遭到了“嫌弃”,林东正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用下班后回宿舍换下工服了,直接带着书回家吧,正好,他穿着工服回去,他爹妈还能暗戳戳地在邻居们跟前“炫耀”一波儿。
这样想着,次日下班后,林东正就穿着一身劳动布做的工服,三本书被他别在裤腰上,因为工服的宽松,走起路来,倒是看得并不明显。
林东正家住在北郊面粉厂这一片儿,他爹就是面粉厂的车间工人,老头儿有远见,当初看食品厂要被分出去了,林东正又马上就要中专毕业了,就让他跟学校申请,最后分到了食品厂去。
现在看来,进食品厂的这一步,的确是走对了,毕竟,面粉厂的财务科压根儿不缺人,林东正一个刚毕业的愣头青挤进去,能落得什么好?
虽然在食品厂工作快两年了,林东正手里多少也攒了点儿钱,不过,因为一直没换到票,他也就没买自行车,周末放假都是走路回家的。
从食品厂回到家,前后走了一个小时吧,总算是到家了,书别在裤腰上,围了近半圈儿,走路的时候,课本的棱角跟大腿发生碰撞,这么长时间,硬是砸得人腿疼。
所以,回到家的第一时间,林东正就掀起工服上衣,从裤腰上把三本书取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他妈还以为,他是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家、这才“鬼鬼祟祟”的呢,凑过来拿起书一看,就是他先前带去厂里的课本嘛,撇撇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说着,随手翻了翻,没错啊,就是老三的中专课本,至于这样跟做贼似的吗?
“诶,这是什么?”老太太正准备合上课本的时候,却瞧见用报纸包着的书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漏出来了一角,掏出来定睛一看,嘿,原来是三张半斤的油票。
没忍住,伸出手来在老三胳膊上拍了一下,骂道:“你个马大哈,这么小的油票,塞进工服口袋里装回来不就成了吗?非得夹到书里去?走在路上,万一掉了怎么办?合计起来一斤半的油,可是够咱们家吃好一阵子了。”
老太太还以为,这是食品厂给职工发的福利呢,心里不由得赞叹,还是自家男人有眼光,这要是在面粉厂,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儿?
林东正愣了下,他手里有没有油票,他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要知道,这时候,每人每月才供应半斤油,三张油票,不少了,他绝对不可能没有半点儿印象。
猛地,林东正想到了,徐元把书递给他的时候说的话,让他把课本好好保存着,可千万别弄丢了,再回想起徐元说话时的语气跟神情,这油票的出处,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事实上,徐家要拿出三张油票来,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毕竟,于晚菊做菜还是很舍得放油的,他们家每个月的油票发下来,用到月底都有些勉强呢,这三张油票,还是于晚菊跟家属院里认识的人好不容易换来的。
虽说费了些功夫,但是,一听徐元说,是要拿给林东正的,徐家人就都没有意见了,光凭林东正这个名字在徐元嘴里出现的次数,他们也就知道,林东正对徐元有多么照顾了。
“妈,这油票,不是厂子发的,是借我书的那个朋友,人家给的谢礼。”话还是要说清楚的,省得他妈哪天出去跟邻居说起食品厂的福利,把这一茬儿也算上了,传到厂子里去,还以为他昧了公家的东西呢。
“那,能收吗?”为着过日子,老太太是精打细算了些,但也都是为了孩子,他们家老三可是中专生,懂得多,那是他的朋友,跟人家相处的分寸,自然该由他来把握。
所以,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老太太还是把三张油票都递了过来。
林东正心里一软,再瞥到饭桌上没多少油花儿的饭菜,只得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人家是诚心给的,你就收着吧,正好,过年的时候,给毛毛他们炸点儿萝卜丸子吃。”
林东正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个大哥,还有个已经出嫁的二姐,毛毛就是他的侄子,小孩儿七岁了,虎头虎脑的,平时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喜欢黏在他身后。
听到这话,老太太脸上的不舍顿时烟消云散了,喜色爬上脸庞,一口应下来:“诶,成,炸丸子嘛,好说。”
毛毛还没上学呢,但已经懂事了,听见自家过年会有炸丸子吃,心里欢呼雀跃着,从饭桌上蹬蹬蹬地跑下来,替他小叔拿来了毛巾擦手。
看着眼前机灵的侄子,小孩儿到底年纪小,也不知道掩饰,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林东正心里最后的一点儿歉疚也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课本虽然不好买,但是,对于不做会计这份工作的人来说,就跟废纸无异,而且,说到底,书借出去了,只是在徐元手里走了一遭,最后还是他的书,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同事,或者说朋友间,这样一点儿小事情,他觉得,最多也就收人家两张粮票,哪里用得上拿三张油票来做谢礼呢?
算了,总之,他在心里记着徐元的好就是了,平时在厂子里,也得再更多地照顾他一些。
第34章 舅爷
周末, 于晚菊带着徐来福和徐元,去了她大哥家,除了被徐元拎在手里的那满满一布兜的大蒜, 她还带了一斤红糖。
红糖适合给女同志补身子,另外,糖水也是家家户户用来招待客人的好东西,所以, 带上这一斤红糖去走亲戚, 已经是相当体面的了。
于晚菊的大哥叫于志全,老头儿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原先是国营饭店的大师傅, 还考了个一级厨师证呢, 凭着一手家传的好厨艺, 养活了一家六口人。
于志全之前是在市中心附近的这家国营饭店工作的, 跟黄卫英工作的地方其实距离并不远,不过, 跟外甥媳妇儿,到底隔了一层,所以,哪怕离得近, 俩人其实也没碰面过几次。
所有的国营饭店, 都是由省里的商业部开办起来的, 由于饭店地址分散,自然也就没了家属院、福利房这一说。
商业部也不可能无视同志们的住房需求不管, 所以, 由省上出面,命令层层传递, 最后到了街道办,于志全他们这些人的房子,就是由街道办出面租下的,至于房租,当然是商业部出钱了,部门对这一部分,是有专门经费的。
当初租房的时候,看于志全两口子,还有两儿一女,街道办就替他们租了老平房里的两间房,一间正房,还有旁边的一间面积稍小的耳房。
正屋面积大,有三个开间,中间的用来招待客人、平时吃饭,他们两口子住东侧的次间,俩儿子住在西侧的次间。
在当时看上去刚刚好、甚至比起旁人家已经算是宽敞许多了的住房,在于志全夫妻俩又有了个小闺女、俩儿子也相继结婚了以后,就显得逼仄了许多。
于志全从国营饭店成立起就在里面掌勺了,一直干到了退休,也没能分到属于自家的福利房,俩闺女都嫁出去了,在制药厂当工人的小儿子分到房后也搬了出去,家里的房子这才算是宽敞了些许。
西侧的次间住着老大夫妻俩,耳房原先是小儿子一家住着,他们搬出去以后,孙女住进去了,至于孙子,则是在他们老两口的屋子里,支了张小床。
就这,一家人都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先前,他们各家的孩子都是跟着爸妈挤在一个屋里的,男娃跟女娃睡着的还是同一张床,最多中间挂一块布隔开来。
话说回来,于志全是发自内心喜欢做饭的,而不仅仅是把这当成了一个谋生的手段,退休以后,实在闲不住的他,干脆夺了家里老婆子的大权,接过了铲子,负责着家里一日三餐的伙食,也不怎么出门。
俩儿子怕他闷出病来,一合计,你出多一半儿的钱,我出票和剩下的钱,给老头儿买了个收音机,不算票,一百块呢。
于志全嘴上嫌俩儿子大手大脚、乱花钱,内心却是高兴的,也没刻意出门炫耀,只是每次放收音机的时候,都像是自己已经耳背了似的,非要把收音机的声音再往大调一些。
于晚菊三人坐着公交车,在市中心这一站下了车,走到自家大哥住的院子里的时候,就听见了从屋里传来的这声音,顿时会心一笑。
天气的确慢慢冷了起来,但屋子里烧着煤炉子呢,必须得通风换气才行,于志全就找人弄了块布,挂了个棉门帘,好歹能挡些风。
于晚菊是直接掀开门帘子进去的,果不其然,自家大哥正坐在那儿、闭眼沉醉于收音机里讲的故事呢。
“大哥!”收音机的声音确实大了点儿,于晚菊不由得放大了嗓门儿道。
“唉哟,是小菊呀!这大冷天的,怎么过来了?来来来,快坐下喝杯水。”
于志全起身,连忙招呼道,他其实骨子里是个讲传统的人,在他看来,爹妈已经不在了,俗话说,长兄如父,大妹嫁得远,他照顾不到也就算了,但是就在跟前的小妹,那肯定是得好好照顾的。
这不,即便于晚菊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可是在于志全这里,她依旧是“小菊”。
“妹夫也快坐吧,诶哟,元元也来了,坐着说话,别杵那儿了,舅爷给你冲麦乳精喝!”
对着徐来福,就是简单招呼了一句,看到徐元后,于志全却是登时要去翻腾柜子了,这前后对比,徐来福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徐元一眼,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说起来,徐元小时候来舅爷家的次数也不少,因为这是妹妹唯一的孙子,再加上徐元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跟家里的捣蛋鬼们不一样,于志全一直都很疼爱他。
厨子是个不缺嘴的职业,工资待遇也不低,所以,徐元每次来舅爷家,几乎都会吃一次肉、再吃一次罐头,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格外幸福的事情了。
而且,徐元临走的时候,兜里还会被舅爷偷偷塞上牛奶饼干或者几颗大白兔奶糖,这种温暖的感觉,直到现在,徐元依旧印象深刻。
于志全知道徐家的条件不差,又只有这一根独苗儿,徐元肯定不缺嘴,但是,徐家有的是一回事,他这个当舅爷的有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哪怕徐元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但在于志全眼里,这还是个孩子呢,这不,取了麦乳精,给徐元和于晚菊分别冲了一碗,让他们趁热喝,俩人赶忙接过,而轮到徐来福这儿的时候,就只有热水了。
“妹夫啊,外面也挺冷的,从家里过来,手脚估计都是冰冰凉的吧,赶紧多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可千万别冻感冒了。”
大舅哥“偏心”,不是一次两次了,徐来福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记着他大方、给自家媳妇儿跟孙子喝麦乳精的好呢。
于志全话音落下,虽然徐来福觉得自己并不冷,但还是吹了吹过后,小小地抿了一口水。
其实呢,于志全倒也不是真的对徐来福有意见,只是,他是老观念了,总觉得,当哥哥的,就得替妹子撑腰,哪怕妹夫一直都做得不错,也得时时敲打着,好让他知道,自家妹子并不是任人欺负的,她背后,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