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之蘅茫然不解,“怎会是末等?”
太子优游不迫地摇着折扇,等洛之蘅催了几遍,才不紧不慢地道出原委。
“老太医当时交了白卷。”
“白卷?”
太子心情颇好地道:“是白卷。”
“老太医诚然很有胆识,”洛之蘅顿了下,失神喃喃,“但他不担心被老师斥责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太子悠悠道,“只是听母后说,老太医的同窗也问他缘何要交白卷。老太医回答,学医问道,贵在平时,区区一晚的苦读,又不能让他医道大成,不如睡觉。”
洛之蘅:“……”
“这话后来传入老师的耳中,有人问,你喜爱的弟子就是如此不思进取?老师回答,”太子清了清嗓,似模似样地沉声仿道,“我就喜爱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性子,不行?”
听出太子在揶揄,洛之蘅赧然瞪他:“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辩解:“我分明是在夸你,你这般契合老太医的性子,无论怎样,他都会答允教导你的。”
洛之蘅:“……”
被太子一打岔,洛之蘅内心的紧张全然烟消云散。
两人相携进屋,老太医乍一看到洛之蘅,略感意外。待得知她的来意后,沉默片刻,道:“我怕是不能在南境久留,郡主可介意?”
洛之蘅摇摇头,诚实道:“能得老太医指点,已然不胜欢喜。”
“既如此,”老太医捋着长须,欣然道,“郡主便来一起进学罢。”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太子在一旁笑意吟吟,毫不意外。
反倒是洛之蘅,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章老太医洞悉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学医是为济世救人,这世上救人的多了,活命的便也多了。老夫只盼学医之人多多益善,郡主有意向学,老夫又哪有推拒之理?”
洛之蘅心悦诚服,福身道:“老太医高义。”
*
因太子要去大营处理政务,进学的时间便定在了早膳前和晚膳后。
南境王得知两人一道进学,很是支持,特意命管家辟出了一处院落,专做进学之用。
两人每日点卯。
也就是这时,洛之蘅才亲眼见识到,太子于医道上究竟有多么的一窍不通。
明明所有的医书他都能倒背如流,偏偏老太医一结合医案要他谈救治之法,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无论老太医如何提示,都无济于事。
章老太医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萎靡不振,只用了短短五日。
洛之蘅不禁怀疑:“阿兄不会是故意装傻充愣,好叫老太医知难而退吧?”
“怎么会?”太子大为冤枉,强调道,“我是真的学不会。”
洛之蘅仍旧半信半疑。
太子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想打发他走,直接融会贯通叫他满意,岂不是更省便,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也是,若是他于医道上学富才高,章老太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南境。
但洛之蘅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可阿兄明明对医书上的内容了若指掌。”
“背书而已,”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何足道哉?”
洛之蘅:“……”
“但都能记下了,剩下的不是手到擒来?”
洛之蘅蹙着眉,愈发想不明白,明明最难的背诵太子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怎么老太医换了个方式提问,他就顿口无言了呢?
太子见她满面纠结,不由顿住脚步,笑了笑道:“洛之蘅。”
洛之蘅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太子道:“我学不了医。”
洛之蘅愣了下,安慰道:“怎么会,阿兄只是尚未找到学医的法门。”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却没似往常一样逗趣,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如今对医术颇有心得,若你路遇行人有疾,该当如何?”
“自然要出手相救。”洛之蘅不假思索。
“那若这人是南越之人呢?”
洛之蘅想了下:“虽然两国有别,但百姓无辜的。”
这便是也要救。
太子一摊手,不出所料地笑笑:“你看,这便是我学不了医的原因。”
洛之蘅一头雾水。
“若是我遇到南越之人,一定要穷根究底,看他究竟是不是南越的探子,看他来我朝疆土,究竟有何所图?就算他是普通百姓,我也要将他放在心腹能看顾的地方,以免他心怀故土,做出有损我朝之事。”太子不紧不慢地道,“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医者慈悲,视众生有疾而心怀不忍。但我永远都做不到。”
洛之蘅仿佛被他的话震住,怔在原地。
太子移开视线,这样冷酷的想法,到底还是将她吓着了——
“慈不掌兵,善不为政*。阿兄心有广阔天地,求的是大仁大爱。”
太子错愕转头。
洛之蘅笑意盈盈,貌似无奈地叹了声:“治病救人这种繁琐之事,还是交给我们精于医道的人来吧。”
第53章
太子一时哑然。
他以为洛之蘅被他展露出的冷酷吓着时,虽心有失落,却并不意外。
毕竟洛之蘅被娇养了这么多年,心地纯善,不理解他的处事作风是情理之中。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望着笑吟吟的洛之蘅,太子难得愣在原地。
向洛之蘅展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有心求一个和洛之蘅的天长地久,自然要让她知道他的所有。
他是她眼中随和近人的阿兄。
可他也是一国储君。
阿兄可以仁善,但是储君不能只有仁善。
他要抵挡来自兄弟的明枪暗箭,更要担起社稷万民之责。
洛之蘅早晚会知道他的性情,与其日后她得知真相后害怕疏离,不如在她做出选择前摊开一切。
他有足够的耐心徐徐图之,却未曾料想,洛之蘅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抚。
她远远比他了解的还要聪慧通透。
惊喜来得太突然,太子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只汇成一句:“你不怕?”
“怕?”洛之蘅偏了偏头,似是不解,“怕什么?”
“……怕我。”太子语气艰涩,侧过头,像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阿爹虽然父母早逝,又无同胞兄弟。但我小的时候,有很多叔叔伯伯疼我,他们都是阿爹在战场上交托过性命的同袍。”洛之蘅仰头看了眼太子,“阿兄是崔老将军的外孙,想必更能明白他们的情谊。”
太子点点头。
“可这些年来,这些叔叔伯伯走的走,到如今,只余寥寥几位。阿爹说,他们都是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了不少暗伤,才会壮年而逝。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也想过,如果边境不起动乱,这些叔叔伯伯不用上战场,是不是就能平安无虞地活到现在。”
“可我现在不会这样想了。”
太子不由望向她。
洛之蘅望着远处,面上没什么表情,细瘦的身躯却透露出不输人的坚毅。
“不会人人都想要相安无事。有野心,就会有争夺。就算是同族兄弟,都会为了利益相互算计,遑论是国与国之间。南越山多,羡我平原;北狄苦寒,觊觎我四季分明……我们就像是身上缀满金银的富商,若不武装自身,迟早会被人吞吃殆尽。我们只有兵强马壮,才有资格同他们谈安定和平。
“我不知家国大事,但我知道,这些年来,南境能够百姓和乐,不是南越心存慈悲,而是阿爹、是那些早逝的叔伯和万千士兵不顾性命拼杀出来的。
“我能够善良,也不是我本性如此,而是我朝海晏河清给的底气。”
“所以,我怎会害怕阿兄呢?”洛之蘅对上太子的视线,“我怎会怕,日后能给我一直善良下去的机会的国之储君呢?”
女子眼神清澈,语气坚定。
太子被她这样看着,莫名的,眼眶发热。
*
洛之蘅抱着医书去请教章老太医时,他正埋首书案,不时唉声叹气。
以为他正忙于思考疑难杂症,洛之蘅轻手轻脚的离开,打算等他空闲时再来。
谁知正被老太医瞧见。
得知洛之蘅前来请教,章老太医将桌案上的书册推开,专心解答洛之蘅的疑惑。
洛之蘅虽然是初次系统地学习医术,但于此道上聪慧非常,凡有不通之处,一点就透。她提出的问题也并非浅薄之言,俱是她认真思索后的想法,很多角度,就连老太医也未曾想过。两人谈论之后,老太医亦觉得受益匪浅。
他看着洛之蘅认真记录,不由感叹道:“若是殿下于医道上能有你一半通透,我也不至于这般殚精竭虑……”
洛之蘅顿住笔,斟酌着问:“老太医教导殿下医术,是想他能够济世救人?”
“自然不是。”章老太医啼笑皆非,“殿下志在天下,教他医术,只是想让他身旁无人时能够保全自身。他于政务上已然分身乏术,哪有精力济世救人?”
“既然如此,老太医用教导医者的方式教殿下,岂不是有悖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