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这天, 大清八早的,程十鸢就被院子里一阵嬉闹声吵醒。
她从暖洋洋的被窝里伸出胳膊, 把窗帘拉开,眯着眼往外面看了一眼,是程襄来了,正和葛莎在院子里打雪仗。
程十鸢缩回被窝里,闭了一会儿眼睛,睡不着了,她干脆爬起来,披着之前在山上路北尧送的那件皮草,出了房间,坐在走廊下看雪。
程襄捏了一个雪团,刚想要朝程十鸢这边扔,就看到老祖宗朝他甩了一个,【你丫有种】的眼神。
程襄秒怂,把那个雪球转头就塞进了葛莎的后脖颈里。
葛莎冰得一激灵,直接跳了起来,边跑边喊,“程襄你个大坏蛋,你忘记你是我的小白兔了吗?”
程襄想起那个让他羞耻的兔女郎造型,瞬间燃起了想要灭口的欲望,追着葛莎在院子里鲨疯了。
院子那边传来敲门声,郑姐绕开院里的两个小疯子,跑过去开了门。
是节目组的摄影大哥扛着机器来开工了。
直播间一打开,外面冰天雪地,直播间里热热闹闹的,
【程医生好,我给您拜年了,祝您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名字太长会有傻子跟着念,【哈哈哈哈,那个拜年的,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还是不要硬撑,抽空找程医生诊一下脉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看到下雪就很想拜年,哈哈哈哈。】
【谁不是呢,一看到下雪就想拜年,想吃汤圆吃饺子,还想看春晚。】
摄像大哥们刚到家里一会儿,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次来人是郭教授和郭序然。
之前程十鸢从网上看到了郭家的近况,于幻梅的葬礼举办得很低调,但还是被人肉出来,葬礼举办的时候,有人在殡仪馆的后山上放烟花庆祝,还有人混进现场,拍了一组照片发到了网上,配文,
【于狗已死,大块人心。】
在这件事情里,张雅懿和郭家两败俱伤,真正狂欢的是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点江山的人,只有他们的狂欢还在继续。
看到这些东西,程十鸢心里不大舒服,看了一眼就准备关掉,却在视线滑过其中一张的时候停了下来。
在那张黑白照片里,郭序然瞪着浅褐色的眼,懵懂地望向镜头,他的眼神很茫然,可之前来看病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但程十鸢一眼就看到他两眼之间有一条很明显的青筋,青筋暴出,明显高于皮肤,这是明显的惊吓过度的症状。
她当即让节目组联系了郭教授,让他忙完母亲的身后事,尽快带郭序然过来找她治疗。
现在郭序然出现在直播间里,外表和出事之前差不多,还是躲在他爸爸的身后,瞪着一双清澈的眼,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程十鸢朝他招了招手,“小然,你过来,让我看看。”
郭序然躲在爸爸的身后,没有动,警惕地看着程十鸢。
他的眼睛虽然清澈,但无神,眼神放空,像是没了魂魄,又有点像是盲人那种眼神无法聚焦的感觉。
郭教授解释道,
“自从目睹我妈坠楼的事,这孩子就不说话了,和他说话也没反应,亲戚们都说他是惊吓过度,过几天缓过来就好了。程医生,你是看出什么不对劲了吗?”
程十鸢站起身,走到郭序然的跟前,拉起他的手号了一下脉,
“脉沉,脉形模糊,脉管有明显的紧张感。他本来就是易受惊的体质,两次过度惊吓,一次是看到张雅懿被人殴打,另一次是亲眼目睹于幻梅坠楼,由惊吓转变成畏惧,出现了失语性癔症,如果任由病情发展,极有可能出现严重的幻觉,西医上的诊疗称为精神分裂症。”
郭教授听到这里,心里像是挨了一记重锤,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无措地看着程十鸢,嘴里一直重复着,“程医生,你救救他,孩子还小,他不能啊,程医生...”
直播间里,
【癔症是疯了的意思吗?】
【癔症是一种身体的应急反应,也叫做(分离转换性障碍),也是一种精神障碍类疾病,像郭序然的这种失语的情况,是属于精神障碍引发的躯体化症状。】
【感谢科普,那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疯了。突然想起于幻梅之前发的那个毒誓,现在回头去看,真的细思极恐,死的死,疯的疯,全都应验了。】
【这种逼小孩,撒谎成性,人类的败类,死了算了,还有什么好救的?】
【楼上的你没事吧?郭序然当时是把事实告诉他奶奶了,是于幻梅怕网友们网暴,才没有把真相说出来的,于幻梅为此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郭序然还是个小孩子,他又能主导什么?】
【请停止网暴,如果做不到,起码请不要在程医生的直播间里咬人,这里不欢迎疯狗。】
【我觉得这件事情最应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无差别攻击的人,如果当时不是网暴那么厉害,于幻梅也不会不敢说出真相,如果当时说出了真相,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悲剧。】
【放心吧,人类不会反思的,呵,自大傲慢的人类,希望地球快点毁灭。】
程十鸢把郭序然领到屋里,让他躺在沙发上,吩咐郭教授把他的鞋袜脱了。
她取了一根银针,将针刺入郭序然脚底的涌泉穴,手腕使劲,快速而大力地大幅度提插捻转。
这个施针的手法,谁看了都会脚趾抓地。
脚底本来就是很敏感的地方,又是用那么长的针扎进去,还要在里面搅动银针,这酸爽的感觉,把直播间里的观众都看得眉头紧皱。
程十鸢观察着郭序然的神态,问他,“痛吗?”
郭序然面无表情,默然地瞪着程十鸢,好像这针不是扎在他身上似的。
试了几次,程十鸢取出银针,随手拿过旁边一个黄铜的暖炉给他暖着脚。
郭教授焦急地问,“程医生,怎么样?”
程十鸢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大好,他虽然年纪小,但心事重,他很敏感,觉得这些事都是因他而起,没了求生的意志。”
医生看病,最怕遇到没有求生欲的病患,相当于形体还在,可内在的神气却幻灭了,现在剩下的就是一具空的躯壳,你想要调动神气来救他,都无神可调。
郭教授听到程十鸢的话,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程十鸢安慰道,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先给你开个方子,回去先试试看。”
说着,程十鸢走到茶几那边,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
【艾叶20克,肉桂10克,白芷10克,水煎去渣取汁,纱布浸药汁,湿敷涌泉穴,每日两次,每次20分钟左右。】
写好方子交给郭教授,又亲自指着郭序然的脚底告诉他涌泉穴的具体位置,程十鸢叮嘱道,
“他在的身体神气不足,心火旺盛,药吃下去也化不开,先用这个方子引火归元,后面再根据身体情况辩证用药。暂时先别折腾他,不必去看其他医生了,让他静养。”
郭教授接过方子,道了声谢谢,眉宇间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愁闷。
他站在沙发旁,弯下腰,给郭序然穿上鞋袜,又再次向程十鸢道了声谢,牵着郭序然,躬身走出了院子。
程襄叹了一口气,唏嘘道,
“这件事横竖都不对,不说出真相吧,张雅懿遭罪。现在说出真相,郭家又是死的死,疯的疯,怎么看都是个悲剧。”
郑姐说,“谁说不是呢,要我说真是人言可畏,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在网上搞暴力攻击的人。”
程十鸢窝进电视机旁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拉了一张小羊绒毯子盖在膝盖上,悠悠叹道,
“这个谎不揭开,郭序然揣着这么沉重的一件事,他永远不可能好。不破不立,但愿往后都是向阳而生。”
*
郭家父子走出小院子,远远地看到巷子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黑发披肩,穿一身暗红色的大衣,颈间裹着一块巨大的羊绒围巾,她的半边脸都埋在松软的围巾里,露出的上半边干净白皙的脸,黑色的眼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晶亮。
看到他们走出来,女人吹了一声口哨。
听到这声口哨声,郭序然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那女人双手揣在大衣兜里,侧着头,笑意盈盈地看向这边,
“郭泉,小然,好久不见。”
第66章
在永裕巷这边的一家老京城小饭馆里, 点了几个小菜,三个人面对面坐着。
郭泉和郭序然坐在窗户对面,靠窗的一侧坐着一个中年女人, 正是张雅懿。
自从之前的猥亵事件之后,张雅懿就没再出现在郭家的面前。包括于幻梅交代真相, 警方传唤张雅懿的时候, 她自己也没有到场, 只是让律师出席了。
两年前, 在警局那边交代完事情经过, 张雅懿被无罪释放,经历了长达半年的网暴,之后张雅懿就彻底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了。
网上甚至还有张雅懿已经死亡的谣言, 也有说她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长期住在国外的一个疗养院里。
可现在她再次出现在郭家父子面前,笑容依旧爽朗, 那头招牌的黑发依旧浓密黑亮,给人一种一切如常的幻觉。
郭泉当年也是因为先注意到张雅懿的这头漂亮的长发,才逐渐喜欢上她这个人的, 如今看来,她的外貌、精神状态都和两年前没什么改变。
再次面对张雅懿, 郭泉只剩下满腔的内疚,事情发展到现在, 都没有当面给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 刚说出一个“对”字, 嗓子就被哽住了, 突然泣不成声。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现在可能早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一起吃饭,一起郊游,一起去给郭序然开家长会,如果张雅懿愿意的话,可能郭序然的弟弟或者妹妹都已经出生了。
可偏偏造化就是这么弄人。
张雅懿从桌上抽了一张抽纸递给郭泉,他接过,慌张地按了按眼角,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张雅懿,语带哽咽,
“雅懿,对...对不起,我...真的...”
话还没说完,郭泉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还好这会儿不是饭点,店里没人吃饭,而永裕巷这边的店几乎都会看《医者》的直播,老板认出来人是郭序然和他的爸爸,也猜到了对面那个漂亮的女人是张雅懿,想到他们肯定有话要说,所以故意待在厨房里没出来,给他们留了足够的空间。
面对郭泉的泣不成声,张雅懿的面容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很冷漠。
她一直在笑,但那种笑客套而疏离,并不是她以前的那种亲切阳光的笑容。
等郭泉平静了一些,张雅懿才开口说,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决定起诉两年前对我实施网络暴力的人,我这边有一些证据,但因为当时情况很糟糕,证据保留得不够充分,如果你们这边有什么相关的聊天记录、图片、视频等证据,我希望你们可以提供给我。”
之前张雅懿被网暴,那些人除了辱骂殴打她,还会把辱骂的聊天记录和殴打视频发到网上,或者直接发给郭家,以此彰显他们的伸张正义。
后来网上的视频和图片被监管方强行删除了,张雅懿的律师团队现在正在搜集证据,所以她才想到来找郭泉的。
其实郭泉的为人她知道,哪怕她自己不出面,让律师过来,他也会帮这个忙的。
只是在网上看到关于郭家最近的消息,于幻梅自杀,郭序然因为过度惊吓患上了失语症,郭家正在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但她却一点快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