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迅速登上新闻平台头条,随后在光网上病毒般地传播。配图的标题各异,对这张图像中安戈涅表情的解读也清楚地显露出不同媒体自身的立场:
主张全面革命废除君主制的人在她的眉眼间读出稚嫩的冷酷,以及与安普阿年轻时神态几分的相似。
拥护现行体制的人盛赞她的冷静得体,将重点挪到她的丰富成长背景上,选择性地忽视她严格来说是个私生子,继承权留存诸多司法问题。
呼吁性别变革的则从她利落的着装选择和表情中读出表态,将不那么符合omega刻板印象的细节全都认作有力的政治动作。
共和国的媒体远远地看热闹,好奇地审视古董体制的新一代遗物……
但这些评头论足安戈涅都只看一眼便划走。
庭审结果公布第三天,热度依然不减。一打开媒体平台就会看到自己某时某刻的同一张脸着实是怪异的体验。而且比起舆论的厮杀,更重要的博弈就在她一墙之隔的地方进行着。
王室和反抗军双方的法律顾问正在逐条拟定她作为新君的权利和义务。这将是她以新任君主名义发布的第一份公文,是告全体臣民的国书。
整体方针和不可退让的底线双方都交代过,剩下的细节是双方专业人士精细到一个词一个句法的战争。即便如此,安戈涅必须在场,不能真的把事情全权委托给代理司法顾问。
安戈涅回到首都星之后的十天,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几乎都花在了这场谈判上。
为了走到这一步,安戈涅一方同意成为新任君主之后,做的首件事就是给予反抗军组建临时军政府的权利。为期两年的过渡期满前,临时军政府会改订法律,牵头组建新政府。
她对临时军政府推出的法案保有否决权。这个条件遇到的阻力比安戈涅预想得要小。僵持了大半日才谈下来的条款则涉及王国军的去留:
如果没有听君王行事的武装力量,她即便拥有否决权也影响力有限。
而要让反抗军内部的激进派接受新君依然保有军事力量,显然难以接受。
几番拉锯之后,双方勉强在王国军的人数上达成了一致。
驻守边防的王国军本来就独立性极强,暂时保留原编不动,常年过剩的首都星士兵减员三成,由他们自行选择并入反抗军继续服役,或是接受岗位调派参与战后重建工程,或是直接遣散返乡。
留在首都星的王国军人数经过艾兰因把关。差不多处在会让反抗军有所忌惮、但并非无法强行镇压的程度。
在第二波刺杀之后,路伽那里毫无动静。即便是安普阿宣判都没能炸出新的动向。没有人因此放下心来,这沉默更像是酝酿爆发的寂静。
“殿下,您的人又送东西来了,您的那份放在休息室。”来找她的是穿黑制服的年轻军官,语调客气,但并未改口唤她为陛下。
安戈涅看了一眼时间,确认她在外面透气休息的时间还够,颔首后便转身往走廊另一端走。
艾兰因就真的在她那里住下了,深居简出。她早出晚归在王宫和家两点奔波,他就时不时让人以她的名义送点心之类的东西过来,不止给她,被变相困在圣心王宫里的所有人都有份。
虽然一开始也有拐着弯说她骄奢的人,但拿人东西手软,遣散大半仆役的王宫里伙食颇为可怜,而艾兰因选择的又都是朴实美味的品类,真计较起来并不昂贵。每天下午的点心便渐渐成了惯例,这个时段谈判的休息也会适当延长。
安戈涅有点不是滋味地感慨艾兰因手段的同时,却也不免期待起今天会是什么好吃的。
推开休息室门,甜香扑面而来。
安戈涅却愣了一下。她随即立刻反手锁门,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休息室里的人戴着口罩,发丝是深褐色,朴素的棕色西装和平顶帽像是一起售卖的优惠套装,就连站姿也有些萎靡。即便这番伪装细致到举止,安戈涅还是不费力气地认出了他:
除了明面上正在“住院治疗中”的艾兰因还能是谁?
“你疯了吗?”她后怕地看了一眼身后,努力回想刚才那个军官的表情。没认出来?应该没有。
“我本来期待的是更热烈些的欢迎,”艾兰因轻缓地叹气,“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没说上几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说着他将甜美香气的源头朝她的方位推了推:“坐下来慢点吃?”
安戈涅靠在桌边,拿起还有余温的小蛋糕咬下一口,含糊地抱怨:“坐够久了……每天坐牢一样。”
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暗暗责怪那一根在艾兰因面前就不由松弛下来的神经。她谨慎地往门边看,怕被过路人偶尔听到。
王宫门扉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否则也无法在年年岁岁间,让多少密谋和偷欢都遭到有意无意的窥探。
艾兰因抬手将她唇角沾到的一点蛋糕碎屑抹掉,从容自若地给她斟茶,漂亮的红色茶汤缓缓注入暗纹雅致的白色瓷杯里,水声给话语多一层遮挡:“怎么就和坐牢一样了?”
他当然知道在这宫殿里以什么音量交谈是安全的。
她也跟着把声调压得更低,嘟嘟囔囔:“话也不能乱说,动也不能乱动,认真跟着每一条的辩论思路又容易累得大脑缺糖。”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把杯子也推过来:“但你乐在其中。”
她沉默片刻,看着茶杯里的波纹低声说:“虽然累,但我真的开口的时候,那间大房间里没人敢无视我。”
艾兰因轻笑,没说话,抬手捋顺她翘起的一缕头发,手指却突然打弯,绕到她的后颈,轻轻划了一道弧线。
一阵难掩的酥麻立刻从腺体贯穿脊柱,安戈涅缩起脖子瞪视他。
艾兰因淡然宣告:“你的信息素有增强的趋势,发热期近了。”
她嗅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只能相信他的判断:“我带着抑制剂,等下出去之前就打一针。”
“现在的抑制剂是新品类,效果不一定好。你还是——”艾兰因没说下去。他也知道即便劝说她回去休息,安戈涅也不可能答应。无论是抠字眼的商谈还是新君的告臣民书都等不了。
她尤其不能因为是个omega在这种时候拖慢进度。
“今天早点回来。我帮你处理这个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眼睛在这一刻亮得像是流动的水银。
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与受伤是否有关系,又或许只是单纯体谅她近来劳累,艾兰因最近又回复了以前那副清心寡欲的状态。
她回首都星和他重聚后,他就没碰过她。生活在一起,不可避免有些火星点燃的瞬间,他却总是几乎立刻忍耐下来。
“西格会发现的……其他alpha也会。”她轻声说。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尚未作答,休息室门忽然被从外敲响。
“安戈涅?休息差不多了结束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闻言脸色不由微变。
是西格。
第101章 应许冠冕03
“稍等, 我马上出来。”安戈涅扬声应答,将茶杯放回桌面, 弄出餐具的响动。她同时向艾兰因使眼色,让他随便找个角落躲一躲;至少在她开门离去的时候,不会让门口的人看到他。
艾兰因却像是忽然忘了怎么读暗示,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alpha们的听觉都十分敏锐,她不敢再低声说话,只能焦躁地做着口型催促,一下下地轻轻推他, 把他往旁边凹进去的盥洗室门边赶。
艾兰因还是不反抗但不配合的样子,安戈涅无可奈何, 踮脚在他脸上唇边胡乱亲了几下,拽着他的衣袖用力摇晃。
“你还要怎么样?”她无声地做口型。
对方抬起眉毛,略带质询之色。
安戈涅立刻懂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声表态:“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艾兰因似乎这才满意,往旁边一退进入门口看不到的死角,又在后颈上笔画了一下, 提醒她注射抑制剂。
手忙脚乱的, 她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小盒子。
找东西的动静在门外也听得见, 西格问:“安戈涅?”
“很快就好。”她熟练地拆开包装,给静脉附近的手臂皮肤消毒, 而后利落地扎针注射,贴好修复胶布。
全程耗费不超过一分钟。
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艾兰因已经躲好,安戈涅解开门锁往外推。
“我注射了一下抑制剂, 让你久等了。”她没把门全推开,等缝隙足够容身, 就飒然走出去,同时轻声解释。她向他展示了贴好的医疗胶布,而后才将衣袖拉下来。
在房门彻底合拢前,西格平淡地往门后扫了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
“如果觉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强。”
“嗯,我没事,只是以防万一,”她迅速转开话题,“而且今天应该能敲定最终稿了吧?”
西格颔首:“如果等下确认没有问题,就可以专心准备明天发布了。”
所有人在短暂修整过后效率提升,又有冲刺最后一段路的劲头在,居然赶在白昼结束前就整理好了发布的最终版本。
全员终于得以解散。
“趁天还没黑,要不要在王宫里走一走?”
面对西格主动邀约,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你已经有约了?”
“不,”她下意识否认,“只是……有一点惊讶。”
西格眉心微动,眼神和提问都直来直去:“为什么?你回首都星之后我们还没有机会好好单独谈话。”
安戈涅回身看了一眼:“你的下属都在。”
“我和你有许多需要进一步洽谈的事,这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着向她抬起手臂,等待她搭上去。
反正天还没黑,稍微在王宫里待一阵再回去也不要紧。她没再推辞,发消息让秘书官两个小时后再准备回程,便与西格一同踏上通往王宫更深处的回廊。
这几日的习惯使然,安戈涅首先谈起的是正事:“不知道路伽在筹划什么……他越安静,我心里就越没法踏实。”
“首都星地下地形的资料整合已经差不多完成,缺乏资料的部分也每天在派无人机排摸。在紧要的位置我都让人安装了侦查设备。在西侧和中央区的一些区块找到了新鲜的人类活动痕迹,但没抓到人。他们很擅长反侦察和游击作战。”
“你觉得路伽在首都星的几率有多大?”
西格平静地看着她:“这个问题由你回答更为合适,你比我了解他。”
“我认识的路伽……”安戈涅哂然一笑,提炼与黑发少年有关的具体回忆,将他说话的样子、回过头看她的表情浓缩成抽象的概括,“他做事非常细致,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过于注重细节而停滞不前。极度的细心慎重和偶尔不顾一切的冲动,好像他都有。”
她沉默了片刻。这个评语好像对她也适用。
是圣心王宫会把里面长大的人都塑造成相似的模样,还是他们稀薄却相连的血脉让他们拥有比常人更多的共同点?
“如果是我认识的路伽,他很可能就在首都星,从没离开过。但他现在可能已经不是那样了。”她最后轻声说。
一阵风吹来,西格不假思索地站到安戈涅前面挡了一下,同时说道:“只会恐怖袭击的人无法成事。也不要太担心,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
她的神色顿时有些复杂:“我更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西格怔了怔。安戈涅已经踩着晚霞的余晖轻快地走到了前面。
圣心王宫大多数区域依旧封禁空置,两人从南部正门附近的议事厅正殿转出来,越往北边走,就越看不到半个人影。草坪和开花的灌木虽然不至于杂草丛生,但也露出疏于打理的迹象。
“真安静啊。”安戈涅回首凝望还点着灯的议事厅方向,低声慨叹。
“听说安普阿此前常年明令禁止任何人在宫内大声喧哗。”
旧王确然是个喜欢体面风雅的人。她摇了摇头:“那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