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素回头看了眼秋丽。
听闻秋丽以前是戏欢阁的人,是惜惜小姐身边的丫鬟,按照她多年来学的礼教规矩,将区区一介青楼女子带在身边,贴身服侍,还视为腹心,那简直是丢人现眼。
她一直知道,好好的女儿到青楼里走上一圈,就等同是深陷泥淖,再走出来无论怎么清洗,也清洗不掉那些痕迹,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偏三娘子就是与众不同。
在农场这些时日,赵素素亲眼所见,在三娘子眼中,秋丽就是一个聪明董事又好用的下属,并无任何不同。
赵素素眼眶微热。
以前那些坚持,现在都已经觉得并不算怎样重要了,她如今就想留在农场,留在顾庄,留在图书室里,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本事养活阿蛮,让阿蛮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若三娘子不嫌弃,燕飞想留在三娘子身边,任凭驱策。”
顾湘轻笑,其实心中稍稍有些不自在,她并不很习惯别人表忠心,却还是淡定地笑道:“好,那燕飞便先在农场做个女管事。”
她也不知自己这决定,对眼前的女子好不好。但想必也算不上坏。
故事里的赵燕飞命运凄惨,有人说她惨死在兵祸里,有人说她失去爱女,疯疯癫癫地度过了悲剧的一生,反正同历史上很多才女一样,命途多舛,不得善终。
顾湘一开始见到眼前的赵素素,猜到她是故事里的那位赵燕飞,只是心中好奇,才多关注她一眼。
这些时日相处,赵素素一点才女的傲气都无,她与人相处,甚至有些卑微,好像生怕麻烦到别人。
偏一翻开书就大变了个样子,气势十足。
这好几个晚上,顾湘都和她一起读书,她最喜欢诗词,可别的也爱看,四书五经的正经书,她看得下去,那些话本啊,游记之类的杂书,她也不嫌弃,那天同她一起看了几本公案小说,顾湘就把自己写的《开封探案手札》拿给她,她竟还看得入了迷,秉烛夜读不肯回去睡觉,连她最爱的诗词都一时抛在脑后。
顾湘要承认,有这么一个未来铁定能名留青史的女词人喜欢自己的小说,那感觉还真是挺美。
赵素素和顾湘‘执手相看’,十分和谐,旁边还在地上坐着的刘婆子陡然大怒,目中隐隐流露出几分阴狠,嗓门一下子又拔高了好几度:“呔,你个不知事的小丫头片子,你真敢收容赵氏?你要敢留下她,用不到天黑,我就带儿子们来踏平你家这破作坊!”
说话间,山道上就呜呜泱泱地冲上来七个人。
这些人都长得个头高大,面孔黝黑,目露凶光。
“谁,是谁欺负我娘?”
“谁敢碰我婶子!”
“三姑你别怕,侄儿来了!”
赵素素这一回到没有怕,只是有些无奈。
村民们本来就容易抱团,刘家在大李村是外姓,也因此格外敏感,每次别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是大家并肩子一起去找场子,别管有理无理,反正要护着自己人,一时间无人敢惹,也就越发如此作为。
眨眼间这七人就要奔到眼前,顾湘却笑了,盯着满脸得意的刘婆子,略一扬眉:“你们要跟我比人手?”
周栋娘等几个围在一边看热闹的,登时哄笑,一边笑一边骂:“周栋,铁生,铁柱,你们这帮爷们干什么呢?没看见人家都欺到了头上?”
她一声招呼,村里顿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多时,村里不少后生们扛着扁担,拿着菜刀,纷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这老泼妇要来闹事?”
周栋冷笑,“好大的胆子!”
刘家那几人脚步一顿,登时迟疑,却还是冲过来同周栋等人对峙。
刘婆子高声道:“别管别人,先把赵氏给我拖回去!”
话音未落,那七个人就一窝蜂地冲上来,周栋等人吓了一跳,随即大怒,也一拥而上抢上前去,双方一时打得不可开交,因着刘家那几个壮丁到真有一把子力气,连周栋娘,金婶子她们也一拥而上。
只周栋娘几个的画风便有些不同,又是揪头发,又是扣眼的。
顾湘虚虚得捂住自己的脸,简直没眼看。
她决定再给丫鬟雪鹰加个差事,以后每日带村里的女子们学一学武,不求大家都成高手,至少打群架有点样子也好。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舍。
刘婆子尖着嗓子喊:“今儿就算带不走赵氏,老娘明儿还会来,天天来!老娘家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顾湘叹了口气:“我都说过了,不要和我比人多。”
老狗终于带着人来了。
他带着勇毅军的兵士一拥而上,几乎眨眼就把来找事的刘家人给掀翻在地,随即低头冷冷地盯着刘婆子,满面杀气。
老狗早把自己当成三娘子的家将了。
身为家将,主辱臣死,他竟然在主家叫人时没能第一时间赶到,这简直是耻辱。
心中愤怒,面上杀气腾腾,老狗此时看来简直像一尊杀神。
刘婆子顿时不敢再嚎叫,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去。
这刘婆子别看老一副天老大,她老二的模样,可她其实挺胆小的,一见老狗这要杀人的模样,登时就怂了。
赵素素心下苦笑,原来她这些年进退失据,竟多是因为这么个人!
顾湘笑了笑,问赵素素:“要和离吗?”
“自然。”
赵素素平静地道。
这些年她始终都没想过同刘玉生和离,原因很多,想报恩的心思更多些,另外就是还没对刘玉生彻底绝望。
今天她却是下定了决心,“我要和离。”
顾湘点点头笑道:“我朝女子要和离的也不在少数,等下让秋丽帮你算算家产。”
她一顿,轻声道:“就算你不看重,也要拿上这一半家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开口
顾湘农场里进人,肯定要查背景来历的。
当初老狗就查过赵素素的底细。
刘家人一直说赵素素好吃懒做,除了会吃饭,做什么错什么,不是个好妇人。大李村其他村民也都说赵素素下地干活老是笨手笨脚的。
这是实话。
可就是这么个根本不会下地做活的女子,伺候刘老太太终老,在最难的时候,自己不吃不喝,让女儿跟着受罪,却也没饿着老祖母。
当时刘老太太病得下不来床,儿子媳妇都指望不上,那么多孙子孙女没有一个肯在床前尽孝,唯有赵素素一人,给她老人家把屎把尿,擦身擦背,一个人在刘家那点地里忙活,后来送老人家走时,也是赵素素拿出多年的积蓄给老太太置办了寿衣,置办了一口薄棺,体体面面地送走了人。
这还不算,当年那帮子土匪袭扰大李村,正好找到他们老刘家,是赵素素临危不惧,连忽悠带蒙骗,把那群土匪骗走了,保住了刘玉生的性命。
当年刘老太太救了赵素素一回,这些年赵素素在刘家当牛做马,早就还清了,如今她和刘玉生和离,那肯定要分家产。
本朝其实常有女子提出和离之事,先太后便是和离再嫁的。
官府在这方面,通常比较偏向女子,家产分配上也倾向女子。
顾湘的声音很轻,可刘婆子一直盯着她,听她这般说,整个人都炸了,也顾不得装死,猛地抬头恶狠狠地道:“呸,还想和离,还想分家产,做梦!我宁愿把这赵氏打死,也不可能让她和离。”
赵素素目光微凝,顾湘牵着她的衣袖笑道:“这位不懂律法,赵娘子想必是懂的。”
“妻在,以妾为妻,杖责一百,唔,以咱们县衙衙役的手劲,一不小心,一百杖就能把人给打死吧。赵娘子和离作甚?待我替赵娘子写一封状子,正好一会儿王知县来吃饭,直接呈给他便是,待刘玉生受了那一百杖,万一不小心死了,岂不省事得多?”
顾湘这话说得极轻松。
刘婆子整个人都愣住,眼皮一阵抽动,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连屁股都没拍,扭头就跑。
顾湘:“……”
为给她撑面子赶过来的那七个人,这会儿还在地上倒着哎哟呢。
顾湘笑了笑,回头看了老狗一眼。
“明白。”
老狗带着人把这几人提溜起来拖走,笑道,“放心,咱哥几个干这活儿可熟得紧,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闹事。”
顾湘:“……”
忽然很想知道,老狗他们为什么这般娴熟。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一会儿该上班了。今天晚饭给大家尝尝我做的鱼冻和骨渣丸子,还有韭黄盒子和多味疙瘩汤,别看说起来简单,都是家常,却是颇见功夫,只做一次,吃不上的不管。”
顾湘笑道。
众人顿时哄笑一声,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各自散去。
金婶子笑盈盈跟赵素素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去忙活,省得耽误吃饭。
她还得赶去温室里学习,速度慢些真可能就吃不到晚饭了。
和赵素素不同,金婶子早签了身契,是正经的农场自己人,如今正在学温室种菜的技术,老师是两个火头营出来的老人,都是老杜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年纪不大,很是聪明,顾湘手把手地教了一回,又给他们编了一册图文并茂的技术手册,两个人便学得差不多。
这两个本来也是农户出身,种地种菜都是把好手,虽说不懂温室种植,可也是一点就通,上手快得很。
顾湘这才轻声道:“和离的事,你别担心,咱们大家都会帮你和阿蛮,王知县也是个明白人。”
赵素素颔首,轻笑起来,遥望三娘子纤细的身形,又看看周围和善的人,突然就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或许大家真得不介意刘家的人来闹事。
一整个下午,赵素素恨不能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各种活计抢着做,不过所有的辛苦都在夜幕降临时分自然而然地消散掉了。
食堂里泛起阵阵的香气。
骨渣丸子每一个都有半个巴掌大,一口咬下去,白得近乎透明的脆骨便露出来,咯吱一声,香脆可口。
鱼冻更是细滑,入口停片刻才会化成一股鲜香的浓汤,汤汁里夹杂了些小小的肉粒,简直鲜美极了。
一口骨渣丸子一口喷香的炊饼,再来一口软糯的不可思议的粳米粥,最后吃一勺鱼冻,冬日里的寒风登时便融化在暖意洋洋的饭食里,整个食堂都洋溢着说不出的温馨惬意。
此时顾家大伯顾强,正步履匆匆地从顾老实家出来,正好路过农场后门,闻到里面传来的阵阵香味,腹中顿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勒了下裤带,叹了口气。
刚才在二弟家,二弟留他吃饭,可他实在没脸面,到底还是辞了。
今天一整天,他只吃了一块已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的炊饼。
顾强本来没想来找二弟的,他自小在家就是老大,伺候爹娘,照顾弟弟,从来都是他的活,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求到二弟头上,和弟弟开口借钱,他也难张嘴。
只是没办法,岳父被气病了,偏当初岳父的养老钱,都拿来给他家四郎读书用,现在岳父看病到没了银子,大舅子的豆腐卖给了一见仙,偏一见仙扣着货款,非说要月底才给……他只好回顾庄一趟,先找二弟周转一二。
“哎。”
顾强摸了摸兜里二两银锭。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篓子里的包袱,眼眶微热,心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