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李生,还有雪鹰,都烦得心肝疼。
好好的夜晚不能在温暖的帐子里好眠,非要出来吃西北风,道边黑漆漆的河水咆哮着,像只张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妖怪,天上浓云翻滚,不见星月,山道荒芜,野树野草乱得让人心里闷堵。
不多时,远处便能看到朱褐色的浮桥上那两盏风雨灯,大风狂吹,灯火也仿佛摇摇欲坠,却仍是安安稳稳地亮着。
抬头眺望,顾湘正好看见十几人抬着个棺椁,一步一趔趄地在浮桥上走。
那棺椁遥遥看去十分大,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颜色,像是帝王木做的,根本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规制。
顾湘不大懂这些,赵瑛却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岂止是普通百姓不能用,便是王侯也只敢偷偷用罢了。
真正能用这样规制的棺椁,不是皇帝,也要太子。
赵瑛心下不悦至极,他忙里偷闲,难得与阿湘聚一聚,如今他的诸多想法都没还实现,到让这帮老鼠给搅合掉。
顾湘登时松了口气,面上露出隐隐笑意,朝雪鹰使了个眼色。
雪鹰侧目,谨慎地盯视赵瑛几眼。
李生忙道:“雪鹰姐放心,我一定看顾好阿湘。”
雪鹰点点头。
赵瑛倏然蹙眉,郑重道:“我会一直同阿湘在一处,不让她落单,不必担心。”
雪鹰都抬了一半的脚顿时放下去。
李生连忙道:“我也在,我也在,我家公子不会照顾人,我会,肯定把阿湘照顾好,绝不让某些心思不正的家伙和阿湘独处。”
雪鹰这才眯了眯眼,警告地瞪了赵瑛一眼,一晃身,消失在重重夜色间。
赵瑛转头看李生,哼了哼:“……你怎那么多废话,雪鹰都烦了。”
李生:“……”
顾湘:“噗,咳咳!”
赵瑛一惊,抬头看了看天色,连忙伸手的薄斗篷取下,李生吓了一跳,一把给他抓住。
这么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还要爬山,这货再给人家小娘子身上搭个斗篷,这货想什么呢!
便是薄的也不成啊。
顾湘也吓了一跳,她身上如今从脖子到脚踝,都捂得严严实实,哪里还乐意再加衣裳?
要说这时代不好的地方,顾湘能一口气说出不少条,其中最讨厌的绝对是这些衣服。
如今这衣服料子厚的厚,皱的皱,更可怕的是一层复一层,少穿一层都失礼,还很长。
顾湘一开始对这些漂亮衣服还颇感兴趣,结果一入夏,顿时就不爱了。
她如今在家,从商城里买了些棉布,让秋丽和樱桃帮着做了些宽吊带和八分阔腿裤,在家便这般简简单单穿。
一开始秋丽她们各种不自在,如今却也是真香的很。
顾湘抬眸看了看赵瑛,心下不觉有些羡慕,即便是如此徒步跋涉,安国公的脸上仍是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汗,嘴唇略有些清白,身形也单薄,可或许是因为气场,他这样的单薄竟也俊得很,有种别样的风流气。
轰隆。
顾湘猛地收回视线,目光追到浮桥上。
棺椁碎裂,碎片飞溅,只听一声凄厉的女声响起,扑通。
上头棺椁滚落的位置特别之巧,正好就落到顾湘和赵瑛他们面前的河水中,水花溅起,好像有两团东西再河面上浮浮沉沉。
顾湘伸手遮住眼,从指缝里眺望,就听河里一阵阵哭声,哭得虽说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是活的。
浮桥上同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哭嚎声更是惊天动地。
这哭声惨得让人怀疑出现了什么乱七八糟,不干不净的东西。
顾湘没管桥上,走了两步到河边,弯下腰伸手去够那一团绿色的,沾满水草淤泥的裙子。
她手刚一伸出,就落到赵瑛的手里,赵瑛牵着她退了两步,很自然地朝李生颔首。
“脏,咱们不玩啊。”
李生:“……”
好吧,这回算他献殷勤,献对了一次。
李生过去把那一团,不,两团东西提溜起来,轻轻搁在岸边,其中一团就拼命地挣扎,连撕带扯,嗷嗷大哭:“我不要给他殉葬,不要,不要,呜呜,阿娘救命啊。”
顾湘这回到没嘲笑山妮子胆小,别说她,就是换成自己也要哭的。
让一个大活人和一个‘死人’,还是个她故意弄得特别凄惨的‘死人’捆在一起,装在同一棺椁中一路去埋葬,怎么可能不害怕?
话虽如此,顾湘还是蹲下身,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哭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失去你方大哥你也活不了?现在成全你呢,拿这么好的棺椁给你二人用,小娘子可是赚得很。”
山妮子:“……哇!”
她连想都不敢想。
连吓昏过去都不敢,生怕自己一晕,就真要和那么可怕的人一起被埋在地里再也出不来。
“我后悔啊,早就后悔的,我以后都听话,呜呜。”
山妮子哭着使劲把脸上糊的淤泥都蹭干净,抽抽搭搭地哭着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赵瑛,目光登时直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绘图
长津村附近这座浮桥,是当初村子还富贵时由村里自家的匠人建成的。
桥头到桥尾,每隔一段距离便挂了两盏风雨灯。
这灯是村里最好的铜匠认认真真花了大半年的工夫打造出来的,一共是十六盏,灯火映照间,桥上颇为明亮,但这风雨灯的灯罩很独特,刻意做了造型,整个灯光只照桥上,人们走在桥上,因不仔细看,便看不见下头,便免去几分恐惧,自然安全得多。
但站在桥下,借着河面反光,和周围山崖峭壁的倒影,竟也有些光在,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山妮子半坐在岸边,瑟瑟发抖,这一抬头,正好入目的便是赵瑛简直白得发光的脸。
赵瑛衣袂飘飘,发冠上的宝珠似乎生出晕光,宛如仙人一般。
山妮子忽然就觉得,她方大哥又算什么,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世间罕见谪仙人。
脸上刷一下就红了,山妮子期期艾艾地道:“谢过郎君援手,小女项山山,敢问郎君姓甚名谁?小女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
李生:“……”
赵瑛却是一点都没觉意外,还点了点头,转身问顾湘:“阿湘可要收个使女?”
顾湘:“……”
赵瑛理所当然地道:“这人既要报恩,像月例银子都能省了,给口饭让她活着就成,看着笨手笨脚的,不过力气到足,做些洒扫的粗活应该没问题。”
说着,赵瑛想了想,到是并未独断专行,反而问山妮子:“你觉得救命之恩要报几年?十年?我觉得十年也够了。”
山妮子脸色刷白,愕然看向顾湘。
顾湘也是无语。
赵瑛却是微微点头,显然觉得自己说的是至理名言。
“阿湘,如何?我看你喜欢捡使女用,这个笨了些,不过也是白捡的,用得了就用一用似也无妨?”
顾湘哭笑不得。
都不必她说话,李生就连翻了三个白眼:“公子爷,您要不要看看我们阿湘身边的粗使使女是什么样的?她用的小厮是什么样的?这样的,配么?”
赵瑛恍然,面上微微有些泛红:“唔。”
他忽然想起偶尔几次见到阿湘身边下人的情形。
那些人似乎个个都是高手,便是随意一园丁,竟也气息绵长,下盘稳健,让人惊艳。
更不要说能降服虎豹的小厮。
这么长时间没见阿湘,到把这些事都给忘了。
雪鹰倏然从山壁上飘然而落,落地无声,顺手拍去自家小娘子肩头的落叶,平平淡淡地昵了赵瑛一眼。
赵瑛一向自信心极强,从来觉得自己在阿湘这里,向来人见人爱,但这会儿竟也有点心虚,轻咳了声向后退了一步,默默退到顾湘身后的阴影里去,只略一扬眉,问山妮子:“用不着你报恩,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人有说什么话?可还记得。”
山妮子怔怔地摇了摇头,咬住嘴唇,一点交谈的兴趣都无。
她看着这一幕,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是觉得眼睛酸涩,鼻头也酸。
只经历了今天晚上这一幕,躺在棺椁中,闻着那股子让她这辈子都不敢忘的味道,她到底觉得自己还是成长了些许。
此时虽然难受,连看都不想看顾家小娘子一眼,可她既没有跳起来怒骂,也没有嚎啕,更没有跑走。
只是山妮子仍是忍不住有些愤愤。
她承认,姓顾的小娘子长得还挺好看,可自己也不差,自己不就是输在了出身上?
若是她爹在,她现在必然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又何至于让人如此埋汰嫌弃?
山妮子低下头去,更咽了声,心情大为糟糕。
见她不吭声,顾湘轻笑,也并不多追问,赵瑛也便没再开口。
雪鹰很自然地接过自家小娘子身上的外披,从袖子里摸出把折扇替她扇风,一边极简单地道:“没看到刘太监,在山里有他们一个据点。”
山妮子登时抖了抖,面露惊恐。
简单说了两句,雪鹰顺手就在地上把地图画出来。
顾湘看了眼,莞尔,接过雪鹰手里的树枝,扫了一眼就落笔画出山头,山道走向,又细细问了雪鹰对方的情形,把他们窝点的结构,岗哨等大体画好。
“如何?”
她自从学了刺绣和雕刻,这绘画技能基本上算无师自通,如今炫技一般,画出一副立体画。
若不是看起来很小,像是个小人国,恐怕大家都要以为自己等人忽然跨越空间,当真看到了那些情形。
“呼!”
赵瑛吐出口气,目中熠熠生辉,冲李生颔首,李生就上前认真审视了半晌,从马背上取下鸽子笼,摸出只黑色的鸽子,写了张字条缠绕上去,随手放飞。
李生面上轻松,心里其实有些担忧。
此次离京是为了手边的那件案子来的,提前预料到有些风险,也做了充足准备,可现在看,对方的手似乎伸得比他们想的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