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来咯!”厨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进来。
崔凝默默收回手。
厨子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边面放下,一边道,“两位大人慢用。”
比脸还大的碗,里头白白的面条上面盖着红油卤肉臊子,旁边还卧着一个用猪油煎至金黄的荷包蛋。闻到浓郁的香气,崔凝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
“嗤。”魏潜笑出声音。
崔凝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递了双筷子过去。
魏潜含笑接过筷子,对她瞪的这一眼很是受用。
从前女孩只是一味信任崇拜他,觉得他是个完人,因此相处起来格外顺从。若是他们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他总觉得不应该如此。
魏潜一直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妻子的目光里只有仰望,然而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清楚的意识到内心的期待有多么强烈。
这种极其微小的改变让他欣喜不已,连吃腻的臊子面都比平时香了百倍。
饭后。
两人慢行遛食回监察四处。
崔凝走着走着感觉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发现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五哥,阿元说后天……”她想到已经过了子时,又改口,“不,明天。明天就会出现太白经天。你说若是一直都阴天,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魏潜笑道,“傻话,又并非整个大唐都会是阴天,不过……”
青玉枝案发现场很快被控制,目击者不算太多,这两日监察司也有意控制流言,消息应当不会传的太快。
除非别处也有人推算出天象,并且时时关注。
魏潜话锋一转,“不过从古至今,史书数次记载这一天象,每一次卜卦预言都不相同。”
崔凝懂了,“也就是说……就算真的出现,那预言也未必准,说不定就是有人推测出会发生太白经天,然后利用天象弄出假的卜辞,嫁祸给东宫。”
崔凝心中的忧虑不免又浮现,“所以圣上……”
圣上是查了陈元的过往,再加上他与前一代司言灵相似的模样,很容易被人利用生事,这才将人囚禁在观星台,如今答应放他出来,只不过是用他重新卜这一卦的报酬。
圣上的做法,是囚禁但也算是一种保护,如今陈元自己选择出来,那当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魏潜明白她的忧虑,其实还有一点或许崔凝并不清楚。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力扶持佛教,上行下效,举国皆信佛,处处都是新建的佛寺,道家正统都已逐渐没落。
袁天罡李淳风早已仙逝,如今道门青黄不接,很难寻出这般人物了,就算有一些高人也隐于山野,上头不喜,下面的人也不愿传出盛名。
如今除了已被害的悬宿先生,陈元是已知方术士中最靠谱的一个。
“罢了,人各有命。”崔凝叹了一声,又问,“五哥晚上出去查了何事?”
魏潜道,“我分别查了青玉枝、宜安公主府和公主别苑的建造工匠。公主府原宅是工部修建,我拿到了图纸,但她曾私下改造过,可能会有很大变动。至于青玉枝和别苑的工匠,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具体情况还要等等消息。”
别苑与青玉枝的构造太像了。这种像,并非布局,而是指密室机关建造的方法。
民间能工巧匠很多,但是能把机关巧妙融入整体布局的本事并不是很常见。
“魏大人!”
易君拿着几封信如匆匆而来,“于县来信!”
魏潜接过信,疾步进屋,顾不得身上雪花,直接坐到灯下拆信。
魏潜一开始主要是想调查三十年前“鬼土”一事,只是顺带查一查楼氏,没想到抓到柳鹑之后,发现楼家似乎牵涉极深,他先前派出去的人倒是没白费,如今也传来了消息。
当年于县出现大片鬼土,地方官员觉得不祥,欲瞒下此事,百姓走投无路集结数千人上京状告,被府兵拦下,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持械互殴。
事情闹得这么大,当地官员未能如愿瞒过,但他们在上报时做了手脚,隐瞒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场冲突中,死亡人数达上百人,其余百姓遭到暴力镇压,反抗者皆被捉去矿场以犯人身份做苦力,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第365章 偷土
官府为防止上面有人来查,于是分批将这些乖顺百姓迁到别处。监察使只好先从矿场着手,然而矿场苦力耗损严重,几乎每天都在死人,三十年前进去的人几乎都死干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一个知情者。
那知情者十七岁被抓进矿场,如今已经快五十,在一日日的磋磨中早已麻木绝望,就连听见监察司要替他们翻案都已无动于衷了。
好不容易撬开口,他却对当年的事情所知寥寥,但幸好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监察使顺着线索寻到了当时的村民,从村民口中得知,当时他们半路被堵,藏身于林子中,府兵围在林外,双方僵持不下,而一个车队就在此时从旁边的道路上经过。
他们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当时僵持两个多时辰只有一队车马路过,而这队人不知道为何突然在路边停下,之后下来个带着女娃的妇人,还有一名年轻文士。
当时三方相距极近。
监察使又从当年参与围堵的府兵那里得知,他们眼见妇人带着孩子往林子这边走,怕这行人发现情况跑出去乱说,遂准备主动过来表明身份,告知他们正在乔装抓捕通缉犯。
然而坏就坏在,当时官府为了尽量缩小影响,有一大半府兵都扮做普通百姓!
车队护卫瞧见一帮衣着普通的青壮年手持利刃,还以为是遭遇劫匪,立刻提刀冲上前护着主人返回车上。
车队人虽不多,但车马不少,跑动起来动静极大,藏在林子里的百姓发现似乎有人与府兵交手,立刻趁机冲了出来。
三方冲到一起,百姓与府兵加起来有两千余人,声势浩大,场面混乱至极,小小车队便如那飓风中的茅屋,瞬间被冲散。
听知情者的描述,几乎可以确定这队人就是悬宿先生一行。
他似乎是与妻女同乘一辆车,至于为何会在暴乱中失散,一时不得而知。
魏潜看完第一封信,递到崔凝和易君如面前,拆开了第二封。
这封信来自另外一名监察佐使,内容很比上面一封简单许多。
当初于县参与械斗的家族全部都被迁走,后来很长一段这里都荒着,直到十五年前,官府才着手陆续迁人过来。
现在于县百姓全部都是新居民。
这名监察佐使到了于县,先勘察了土壤情况,确定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恢复正常,只有于县北边最靠近湖泊的山体土壤还是红色。
监察佐使在山中探查的时候,发现有一座山体部分被人为掏空,他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果然抓到一个行迹鬼祟之人。
旁人都觉得红土不祥,恨不能离得远远的,此人却趁夜跑去偷土!
监察佐使便将人抓起来一顿拷问之后,此人招认,长安有人多次大量出高价买鬼土。
他还说,曾在一次交易时隐约听见有人称那名买鬼土之人“柳爷”。
长安的柳爷?
柳鹑?柳欢?还是……柳意娘?
三个人都有嫌疑,但眼下暂时没有证据显示涉案的三个柳姓嫌疑人之中哪一个知晓地下地穴的存在。
之前崔凝在青玉枝的狭道里发现的红色粉末很像鬼土,监察司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赵三和冯秋期为了骗悬宿先生而准备的东西,就连魏潜也这般想。
可是偷土之人却说多次交易,交易量还很大……
说明他们买土一定是有别的用途。
鬼土并非私人所有,至于为何他们不自己去挖,而是出钱收购,魏潜推测,可能是于县那个地方极少有生人涉足,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大量运土出来很难不被人察觉,因此才会选择与当地人交易。
以上这些消息,已经是极短时间里,监察司能做到的极致了。
楼氏所在之地距离长安遥远,监察司的人至今尚未赶到,第三封信只是监察一处在长安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的关于楼氏和柳聿的消息。
“他们买红土做什么?”崔凝疑惑。
三人看过信之后,最大的疑惑便是这一点。
魏潜蹙眉,思索半晌才道,“许多方术士都会炼丹,不知悬宿先生可曾涉猎……”
易君如道,“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弄来这些红土是为了炼丹?”
魏潜道,“有这种可能,我们在夹道找到的红色粉末细腻均匀,明显是经过处理,说不定可以入丹。”
易君如惊讶道,“信上说于县那座山被挖空了一大块,炼丹需要用这么多土吗?”
“是有可能的!”崔凝肯定道,“我曾看过许多丹方,丹方里所用的矿物药石,开采出来后都要经过处理,也有一些需要从矿石中提炼,或许有人想从鬼土中提炼出某种药石呢?”
魏潜道,“一处查了悬宿先生的生平,并未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会炼丹,或许我们可以着手从他身边的朋友身上查。”
已知近半年中,与悬宿先生频繁接触只有四人,除楼仲和柳鹑,尚没有查出其他两位的具体情况。
易君如道,“柳鹑与柳欢,一个是春风楼管事,一个是碎天江老板,两人行踪很容易查,既然监察一处没有查到明显疑点,那有问题的人大概就在剩下两人之中。”
崔凝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随身册子,翻了翻之前的记录,“这两人,一个是九川先生,名叫房不欺,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另外一人叫詹师道,是个隐士。”
九川先生盛名在外,他的生平大都为人所知,省去了很多调查的时间,然有利就有弊,他门下学生众多,人脉极广,因此一旦有什么动作,很难不惊动他。
监察司要暗中探查,颇要费些功夫。
至于詹师道,查不到他生平的原因与九川先生截然相反。
詹师道为人孤僻,独自隐居在长安郊外的山林里,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能半年足不出户。
目前所知,悬宿先生是他在长安唯一的朋友,若非他偶尔会出来到周边的村子换点日常用品,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山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
第366章 乌云抱月
易君如道,“假如咱们猜的没错,好像詹师道的可能性更大些?”
九川先生算是活在大众的视线之中,或许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但若是经常炼丹,却不太可能掩人耳目。
监察一处搜集消息方法极多,他们认为直接审问当事人是最下策。论审问套话、刑讯逼供,一处远不如监察二处,若非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着观点相悖,监察一处一直觉得二处手段又粗糙又狠辣,经常伤及无辜,而且刑讯逼供容易屈打成招,未必就能得到最详实的答案,而监察二处却认为一处脑子有病,明明抓个人审问一番就能得到答案,非要舍近求远,舍易求难。
两处的恩怨暂且不提,以一处的处事风格,如今也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随便抓人。
青玉枝案牵扯太多,像九川先生这样的大儒,也不能直接抓回来审问,詹师道虽只是个隐士,但在尚未将其身份查清,冒然抓人亦非上策。
监察令事先考虑到这些可能,才会选择监察一处协助办案。
魏潜对此,也持赞同态度。
悬宿先生被害,九川先生和詹师道并无嫌疑,所以之前监察一处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别处,只派人暗中监视两人行动。
监察佐使在无法辨别的二人是否有异常时,会事无巨细的上报二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