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陆少淮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绵软的床褥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那红得炽热的鸳鸯被子将她那张白皙素净的脸映成了画,墨染青丝,芙蓉清颜,生生叫他看呆了一瞬。
倘若……
倘若当初与她成亲的是自己,那么新婚之夜他瞧见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画吧。
吹灭床头的蜡烛,陆少淮与丁家嫂嫂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
堂屋的汤锅还咕咚沸腾着,丁博承往锅里下了一盘子浅红色的肉片,见他回来,同他笑呵呵地介绍:“少淮兄,这可是好东西,待会儿多吃点……”
“是什么?”陆少淮其实甚少吃那些牛羊的下水,自然不认识方才他往锅里放的是何物。
“是猪腰子,”丁博承笑得意有所指,“补肾呢。”
陆少淮思及这话中的意味,竟有几分脸红与无措,被丁博承夫妇瞧了出来,不由打趣道:“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呢?都和弟妹成亲好几年了,这有什么害羞的?”
陆少淮苦笑一下,拾起酒杯灌了自己一杯酒。
丁家嫂嫂陪着他们吃了一会儿,给锅里又添了些汤,便要去哄孩子们睡觉去了。
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小子一个闺女,大的七岁,小的才两岁,热热闹闹地满院子窜,被丁家嫂嫂赶回屋里,领着去房间里睡觉了。
丁博承随口问他一句:“少淮兄与弟妹有几个孩子了?”
陆少淮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又闷头喝了一杯酒。
丁博承顿时了然:这怕是一个孩子也没生?
不由小声问道:“是弟妹身体不好?”
陆少淮摇摇头。
丁博承吸了一口凉气,默默往他盘子里添涮熟的猪腰子。
二人喝酒喝到半夜,嗓子说哑了,话也说干了,喝得俱是酩酊大醉,丁博承搂着陆少淮的肩膀,大着舌头劝说他不能讳疾忌医。
“兄弟,你有病得去看啊,弟妹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不能耽误人家啊……”
陆少淮这会儿也醉迷糊了,心中疑惑:谁有病?耽误谁?
哦对,他耽误了褚瑶。
若非当初他冒然向母亲求娶她,母亲也不会趁他离开陆家时,将她嫁给了裴湛,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原以为太子殿下将她接去皇宫,会好生照顾她的,没想到竟在清州这里遇到了她。
她一定是在太子殿下那里受委屈了吧?
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是我耽误了她,”陆少淮追悔莫及,“是我对不起她……”
丁博承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桌上火炉已熄,坛中酒水已经见底,丁博承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说实在喝不下了,要去睡觉了。也去拉扯他,叫他也去睡。
陆少淮摆摆手:“不行,我不能睡,我就在这儿坐着,哪也不去。”
丁博承愈发可怜他:他这兄弟一表人才的,怎的就患有那样的隐疾呢?
“少淮兄,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是这事儿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啊,”说着便去拉他,“快回屋睡吧,夜里凉,你坐在这里会生病的……”
陆少淮不及他的力气大,被他拽了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便往卧房那边去。
两个卧房挨着,丁博承将他推进了褚瑶睡得那一间,自个儿便去找媳妇孩子睡去了。
陆少淮被他推进了房中,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立即退出去,还是应该走进去,别叫丁大哥他们生疑。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恍惚中看见一抹身影朝他走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脑海中却映出她一颦一笑的模样,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双手不受控制一般,将她抱在怀中,怕她像初见时的山间雾气,不知何时就消散了。
他埋进她的颈窝里,颤抖着问:“阿瑶,你是在等我吗?”
*
褚瑶其实早就醒了。
她这晕血的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醒时听见外面他们正吃得热闹。听他们在谈论她的酒量,想来是以为她方才晕倒是因为酒量不好。虽然是个误会,但也无关紧要,她所幸便将错就错,没再出去打扰。
闻着被子上阳光曝晒的味道,褚瑶猜想今晚怕是要睡在这里了,只是不晓得是丁家嫂嫂陪自己睡,还是……他们会让陆少淮进来?
是以褚瑶不敢再有睡意,强迫自己清醒着,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后来便听到丁家嫂嫂带孩子回房睡觉的声音,心中更是紧张几分:丁家嫂嫂果然没有过来与她睡一屋?
庆幸的是陆少淮与丁大哥还在喝酒,想来陆少淮也是为了避免与她共处一室,才不得已拖着丁大哥一直喝酒。
真是难为他了。
房中未燃蜡烛,也没有漏刻,褚瑶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困意似洪水猛兽一般袭来,外面说话的声音犹如山谷的回声愈来愈远,她越来越难挨的住,困得连连点头,掐大腿都不管用。
倏忽感觉床边坐了一个人,褚瑶陡然清晰过来,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借着自窗纸透进来的月光,隐约瞧见床边坐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怀中抱着一把剑,身板挺直。
“程鸢?”褚瑶坐起身来,“你怎的在这里?”
今日午时吃过饭便不见她的身影了,还以为她回去了。
“外面实在太冷了……”虽然程鸢是习武之人,但冬日的下半夜是能冻死人的严寒,她在外面守了两个时辰,实在遭不住了,才进来暖和一会儿。
褚瑶去摸她的手,被她入骨的寒凉激得打了个哆嗦,忙让出半个床的位置,将她拉进被子里暖和:“我以为你回去了,这么冷的天,你守在外面作甚?这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程鸢是个认死理的:“殿下交代我要时时刻刻守着娘子的,娘子不回去,我怎好一个人回去?”
她将剑搁在枕边,与褚瑶拥着一张被子,好一会儿才暖和过来。
“丁大哥还没给我配方,今晚须得在这里睡一晚,”褚瑶摸着她手渐渐热了起来,便径自躺了回去,“我太困了,想睡一会儿,外面有什么动静及时叫醒我。”
“娘子放心睡……”程鸢仍是坐着,英气的眉眼盯紧盯着那房门。
冗长的时间过后,程鸢听见陆少淮与丁博承喝完酒后,步伐不稳往这边走来的声音。
她推了推褚瑶,褚瑶顺着她的力道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程鸢颇为无语,那厢陆少淮已经推开了房门,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她拾起枕边的剑,翻身下床,想要去提醒陆少淮不要靠近褚瑶。
哪知对方却一把抱住了她。
他醉意明显,落在她腰上的手臂却很有力,她愈是挣扎,对方愈是抱得紧。
宽厚而温热的胸膛,鼻息间是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混着清冽的酒气,她感觉到对方垂下头来,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耳侧,他的声音低哑而颤抖,带着莫名涌动的情愫:“阿瑶,你是在等我吗?”
她使足了力气推开了他,将未出鞘的剑横在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威胁他:“陆二郎,请自重!”
他似瞧不见眼前的剑,更瞧不清眼前的人,只是见她拒绝了自己,便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和她道歉:“对不起,阿瑶,对不起……”
他醉玉颓山,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单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捂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轻声呵气,似是想要吐出心头的苦涩。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如程鸢这般性子冷的人,却能感受到他的沉郁和悲伤。
她起先以为陆少淮与褚瑶只不过是朋友,在清州这里偶遇,他只是想帮褚瑶顺利拿到丁家的配方而已。
如今瞧他这般,似乎对褚瑶心存别的情愫。
可褚瑶是太子殿下的人,他怎么能觊觎呢?
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大抵他也知道褚瑶是他不能碰的人,所以方才才会像个孩子似的一直道歉吧。
程鸢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弯腰将他扶了起来:“地上凉,你起来吧。”
醉酒的人身子很沉,所幸她比寻常女子多几分力气,才勉强将他扶起。
正欲将他扶到凳子上坐着,不妨他再次倒向她……
程鸢正欲拔剑呵斥他一句,蓦的发现他竟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将三寸寒光送回剑鞘内,程鸢将他扶坐到凳子上,叫他趴在桌上睡了。
第47章 那梦
天色微明, 云影隐约浮现于空中,将明未明之际,空气中的清冷达到了极致。
程鸢一夜未睡, 瞧见外面隐约有了亮色, 便轻声将褚瑶唤醒。
这一觉对褚瑶来说好似只是睡了一刻钟似的,没想到竟已经快要天亮。
“他们喝完酒了吗?”她惺忪着眼睛坐起身来。
程鸢指了指趴在桌上熟睡得陆少淮:“半夜就进来了, 不好弄出去,便叫他在那里睡着了。”
褚瑶听见她声音中透着一股倦意, 便知她一夜未睡,很是愧疚:“辛苦你了, 你快回去休息吧, 天亮我拿了配方就回去。”
程鸢“嗯”了一声:“那我回去叫洪杉来接娘子回去。”
“好。”褚瑶下床穿好鞋子, 空气中的冷意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瞧着陆少淮孤零零趴在桌上的样子, 怕他受寒,便叫着程鸢一起, 将他扶去床上。
程鸢帮着做完这件事后, 便从窗户离开了,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
她既离开,褚瑶便不好与陆少淮共处一室, 这便也推门出去了。
正巧, 隔壁的丁家嫂嫂也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道了声早。
“妹子怎的不多睡会儿?早上寒凉, 莫要冻着……”
“昨晚睡得早, 醒了便睡不着了, ”褚瑶笑笑,“嫂嫂昨晚定然睡得很晚, 怎的也这般早起床?”
“嗐,你丁大哥昨晚与你家二郎喝到半宿,今早实在爬不起来了,这不只能我去早市上进货了。”
“那我与嫂嫂一起去,正好嫂嫂教我怎么挑选食材,我也能帮嫂嫂拎东西……”
“那敢情好……”
丁家食肆的生意好,买的东西自然就多,牛羊肉与下水自是几十斤的买,葱姜蒜等调料亦是要用麻袋装,丁家嫂嫂边买便同她介绍经验,譬如选牛肉时,要选那种颜色鲜红又光泽的,颜色发白的不能卖,摸起来粘手的不能买,表皮太干的也不能买,还要闻气味,要买那种闻起来有淡淡的血腥味的肉,这种是刚屠宰的,最是新鲜……
说着便挑了一块,叫褚瑶闻闻。
褚瑶还是自进了这肉市,便一直胆战心惊,不敢四下去看,生怕一不小心瞧见那刚宰杀现场,不留神再晕了过去。
偏丁家嫂嫂还让她闻那牛肉上面有没有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