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莫迟思索道:“两日前,也就是说,处邪朱闻很可能在回到焉弥当天,就对他动手了。”
杜昙昼不明就里:“处邪朱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他?他毕竟是前国王的亲生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动手,不怕挑起国内争端么?”
“处邪朱闻杀他我不意外,处邪朱闻能让他活着逃走,反而出乎我的意料了。”
院外再次响起脚步声,只不过这一次显得十分急切。
有侍从急急从外面跑进来,见到杜昙昼已经醒来,愣神过后,很快跪在地上向他行礼:“大人终于醒了!太好了!大人果然是吉人天相!就连老天爷保佑——”
“外面发生何事?”杜昙昼打断了他。
侍从马上抬起头来:“回大人的话!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谁?”
侍从脸上的欣喜不加掩饰:“杜将军和杜夫人!他们二位结束游历赶回了京城,眼下车驾已经到了坊门口,马上就要停到府外了!”
“我爹娘回来了?”
杜琢一呆,马上道:“老爷夫人回来了?!那小的我得赶快出去迎接!”
话音未落,已经带着前来报信的侍从跑了出去,准备带人去府门口相迎。
杜昙昼看上去比杜琢还要吃惊,但他却不是房中最惊讶的那一个。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莫迟腾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里屋逃。
仓皇的背影刚映入杜昙昼眼帘,就被这位眼疾手快的临台侍郎一把抓住。
莫迟正要挣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疼的声音,生怕扯到杜昙昼伤口的他,即便猜到了是对方的苦肉计,还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方才抬手的动作的确拉到了杜昙昼的伤,但即使是莫迟不停下,杜昙昼也不会松开。
“你跑什么?”
杜侍郎的嗓音听上去很是虚弱,再加上他那张在受伤后本就添了几分病弱美的脸,让莫迟在逃跑路上都看得不舍得移开眼睛。
“没什么!”莫迟的心虚肉眼可见:“我想着你爹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和他们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刚好我的伤也还没好,突然又有点疼,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他们走了我再来找你!”
他一口气说得连磕巴都不打,根本看不出是个“伤有点疼需要休息”的人。
杜昙昼拉着他不肯放手:“不用紧张,我爹娘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打算去休息一下!”
“反正你迟早都是要见的,择日不如撞日。”
“那也得等我伤好了收拾得好看一点再见!现在就让他们见到我这副样子,不是丢你的脸吗?”
杜昙昼就是不放手,宁可保持着伤口被牵扯的姿势,也不愿意将手松开。
见到莫迟态度这么坚决,杜昙昼也不再相劝了,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瞳深深凝望着他。
莫迟坚持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呼吸,迅速在美色面前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你先放开我,至少也让我去换身衣服吧,还有我的头发,都乱得不成样子了。”
“哪里乱了?根本不用重新梳,还有你的衣服,要我看也很好,完全没有换的必要。”
杜昙昼这么执着,倒不像是真的为了让莫迟见到爹娘如此的。
莫迟眨了一下眼睛,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面对杜昙昼站定,有点不敢置信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杜昙昼与他安静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不愿放下心中的在意,捡起之前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执拗地问道:“我重伤不醒的时候,你有没有很担心我?”
果然,他真的在介意这个,莫迟几欲失笑,却在杜昙昼认真的眼神中止住了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没有,我没有很担心。”
“为什么?”
莫迟:“你说过不会死在我前面的,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你不会食言。”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个随意编来哄他借口,但杜昙昼明白,莫迟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曾许下的诺言。
他坚定地认为杜昙昼不会言而无信,即使是在御医都说杜昙昼救不回来了的时候,他也只是带着浑身未愈的伤,把他认为最厉害的大夫找来,最后救活了杜昙昼的命。
杜昙昼松开了手,莫迟疑惑地看向他。
“不是说伤口疼么?”杜昙昼说:“那就去歇一会儿吧。”
莫迟如蒙大赦。
院外,杜琢的说话声已近在咫尺:“老爷,夫人,大人就在这间房里!二位不用忧心,大人已经醒过来了!”
莫迟一刻也不再停留,拔腿就进了内间。
杜昙昼一直紧盯着他的背影,其实刚才他说谎了,莫迟的头发早就乱了,发带松松散散地系在头上,随时都能松开。
还有他的衣服,不知为何,被他弄得浑身都是褶皱,看上去像是很多天都没有换过——很多天都没有换过?
莫迟不是个不爱整洁的人,能让他多日不换衣服,一定是发生了让他非常担忧的事,以至于根本顾不上操心其他的。
杜昙昼默默收回目光,脸上慢慢泛起了一点笑容,说什么“我没有很担心”,其实也只是他在逞强吧。
杜家爹娘已经走了进来,杜昙昼坐起身,忍着伤口的疼痛,朝二人行礼:“爹,娘,儿子不孝,有伤在身,未能亲迎,只能如此拜见双亲了。”
里间有后门直通后院,莫迟明明可以从那里离开,但他却没走,而是悄悄留在里间,隔着一层门纱,看向屋内。
杜将军年过五十,眉宇间仍旧保有当年的威严,不过对杜昙昼十分温和,说起话来温柔平和,是个很关心儿子的父亲。
杜夫人面容妍丽,看得出来,杜昙昼和娘亲生得极像,那张勾魂摄魄的脸有大半都来自母亲。
只是,杜夫人的肩颈间有一道相当长的疤痕,看上去似乎是剑伤,与她动人的容貌一对比,更加显得惊心动魄。
不知过去曾发生过什么,才会在她身上留下这么深的伤痕。
杜家爹娘拉着杜昙昼的手,对他嘘寒问暖,杜昙昼对双亲关心的问题一律耐心作答,尽管有些气力不济,还是在努力安抚二人的情绪。
莫迟看了一会儿,缓缓收回视线,背对着三人坐下。
如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他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有一根银链,本来是用来拴烟管的,如今烟管被处邪朱闻夺走,链子尽头空空如也。
顺着银链系在腰带上的那一头往下摸去,莫迟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东西,他将那物件从银链那端扣下,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细看。
被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枚戒指,戒指外侧有一圈刻痕。
奇怪的是,上面的图案有半圈是缠枝莲纹,另外半圈却是中原的回形纹。
——这是焉弥小王子送给他的戒指。
当年,莫迟在柘山关的军营里醒来时,赵青池把这个戒指交给了他,说是从他衣服里发现的。
从焉弥王都到柘山关的这一路,莫迟几乎都处在昏迷之中。
他不知道处邪归仁是什么时候把戒指藏在他衣服里的,但他记得小王子曾经说过,这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和亲的毓安公主生前,特意命人为他打造的。
一半是焉弥的缠枝莲,一半是中原的回字纹,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
莫迟攥紧戒指,如果真的想要回到当年,回到毓安公主还在世时的和平局面,也许……她的儿子才是唯一的人选。
一心想要和大承联盟的木昆王子,已经被处邪朱闻杀了,而远在万里之外、此时下落不明的处邪归仁,会不会正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屋内传来了说话声,莫迟将戒指重新收入腰间,转过身去,留神听着杜昙昼那边的动静。
杜昙昼问父亲:“乌今联合焉弥对中原宣战的事,您想必已知晓,不知您有何看法?”
杜父语气严肃:“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在回京路上都有所了解。依我看,此次处邪朱闻是下了决心要与大承打一场硬仗。到了七月,焉弥和乌今都会进入雨季,届时他们的草原会有许多都变为湿地,不仅道路难行,还会面临粮草不足的危险,按照以往的交战状况来看,他们最迟会在六月底发起进攻,我们还有两个月。”
其实父子二人心里都清楚,处邪朱闻此次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先是联合乌今,后又炸断粮道,定是有备而来。
为了最大程度地削弱赵青池的兵力,他一定会赶在粮道修通前开战。
留给大承做战前准备的时间,也许不会有那么久了。
杜昙昼还想再分析几句,前胸的伤口没来由地一痛,眼前猛地一黑,手在床边一撑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没有向后倒在软垫上。
杜家爹娘赶紧扶着他躺下,杜昙昼想宽慰他们几句,张了张嘴,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哽在了喉头,让他说不出话。
杜夫人心疼地握着他的手,替他擦去了额前的冷汗。
杜将军走到院中,叫来杜琢,细细查问杜昙昼的伤情。
为了不影响他养伤,将军和夫人在盯着杜昙昼喝完了药以后,回了自家的将军府,说第二日再来看他。
两人走后,莫迟不知从哪里悄悄地钻了出来,见杜昙昼似乎已经入睡,就走到床边,替他拉上了被子。
刚把被子盖上他胸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杜昙昼炯然的目光。
杜昙昼脸色苍白,眼底发青,整张脸都透着重伤后的病气,唯有那双眼睛明亮依然。
“你刚才躲到哪里去了?”
莫迟面不改色:“我在后院逗猫呢。”
“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逗猫?”杜昙昼有些累了,头枕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说吧,忽略了我这么久,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温热的吻印在他眉间。
杜昙昼倏地睁开眼,莫迟的脸近在咫尺。
“怎么样?”浓密的睫毛下,莫迟用一双猫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
杜昙昼与他对视须臾,摇头道:“不够。”
莫迟又俯下身,环住他半边肩膀,算作一个拥抱:“现在呢?”
“还是不够。”
莫迟似乎有些苦恼,保持着环抱他的动作想了想,直起腰,将鞋子脱掉,从床的另一侧上来,与杜昙昼并肩躺下。
他抱住杜昙昼没受伤的那条胳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拢在自己心口:“现在呢?”
杜昙昼要是再说不够,他就黔驴技穷了。
好在杜昙昼只是低低笑了一下,很快就在莫迟的依偎中,沉沉昏睡过去。
莫迟把头靠在他肩头,这里离杜昙昼中箭的伤口很近,所以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但在这两种气味的掩盖之下,仍有一缕花香若隐若现。
那阵独属于杜昙昼的兰花香气,又回到了莫迟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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