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戌时。”
“年夜饭吃过了吗?”
“还没,天黑前简单的吃过了一些。现下房妈妈在带其他人包饺子,说到子时之前再开饭。”
“那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年夜饭了,从今年吃到了来年。”江月好笑地打趣了一句,想着既现下饺子还没包好,自己身上也有些乏,便也没急着从被窝里出来,只半靠着同他说话。
联玉低低地说了一声‘是’,并没有接她的话茬。
“你有心事。”江月就算再迟钝,也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了。
不过离家了一段时间,她也不确定联玉是因为年节上,想到了不在世的家人,亦或是别的什么事。
换成从前,江月并不会对别人的私事产生什么好奇。
但此时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早上用朝食的时候——
阖家都坐在一道,听着宝画眉飞色舞的讲话,房妈妈和许氏配合着间或惊叹,间或发笑。
热热闹闹的氛围,联玉和大家坐在一道,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孤寂冷清之感。
所以她试探着问:“可以和我说说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联玉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在过年这种时候,这样的氛围里,也会想到一些旧事,一些家人。或者说,曾经是被当成家人的人。”
‘曾经’其实是个很残忍的词,代表着过去是,而现在不是了。
江月抓住了一些关键信息,“那个曾经是你家人的人,伤害了你?”
联玉目光幽远,似乎是在回忆曾经的旧事,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转了话锋,“可以跟你借一样东西吗?”
江月点头,“银钱的话虽不是很多,但可以借给你一半……”
联玉脸上神色一直淡淡的,此时听到她这话,才有了个浅淡的笑影,“不是借银钱,是那把匕首。我有用。”
那把匕首本就是联玉所赠,只是江月习惯了日常携带防身,此时就在她枕头底下搁着。
“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还特地说‘借’,害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借钱。”
江月把匕首摸出来,递给他。
联玉接过,站起了身,拿起了搭在一旁的大氅披上了身。
他虽然过去就有夜间出门放风的习惯。但除夕夜出门,总是有些奇怪的。
江月难得地多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恰逢窗外有焰火升空炸开,焰火的光彩照亮了联玉半边脸,而另外半边脸则仍然隐于黑暗之中。
联玉似乎也没想到江月会问这个,怔愣了一瞬,他道:“我也不知。”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等他走到门边,江月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若她再不做些什么,便要发生不可挽回的事。
“早点回来。”江月再次出声,声音里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要紧和关切,“家里等你吃年夜饭。”
联玉脚下一顿,瘦削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此时的谢宅,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不止有谢家两房人,还有谢家其他子孙,都聚集在了一道。
族长带着众人祭奠过先人之后,一族人热热闹闹的开了饭。
桌上摆满了连成哥儿都平时吃不上的珍馐美馔。
可小家伙仍有些恹恹的,并没有和族中其他小孩一同去玩闹,而是凑到陶氏耳边,低声询问说:“母亲,奶娘怎么今年非得过年回家呢?”
素银已经按着谢老夫人的意思,送官查办。
虽说她没有真的害到人命,但害人未遂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的,最少也得被关上几年。再放出来,谢家人不去寻仇就算好的了,也不可能再用她。
而且不论这个,素银已经接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疯癫癫,再也没有回来照顾成哥儿的可能。
只是成哥儿年纪还小,暂且不好和他说这个,是以谢家人都只说素银回家过年去了。
陶氏耐心地哄着他道:“是呀,从前素银在府城陪着你,今年她不是回到家附近了嘛,哪有让她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呢?”
“那她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成哥儿撅了噘嘴不大高兴,“而且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会儿你不是在睡觉吗?她走得急。便没有亲自跟你说。成哥儿是大孩子了,你想想你日日都能和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高兴对不对?素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就别想这个了。素银不在家里,可家里不还有我们……”
陶氏说到这儿顿了顿,她才嫁进谢家两年,论和成哥儿之间的情分可能还真的不如素银,于是继续道:“不还有你祖母陪着你吗?”
听继母提到谢老夫人,成哥儿不由看向谢老夫人居住的院子的方向,嘀咕道:“祖母也很奇怪呐。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从来没跟她一起吃过年夜饭,每年她都把自己关在佛室里头。”
陶氏虽也有同样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对谢老夫人的行为置喙,便只笑笑,催着成哥儿去和其他孩子一道玩。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便只听到成哥儿的咯咯笑声。
此时那昏暗的佛室里,静谧冷清,和谢府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只能听到珠串转动的声音和谢老夫人低低的念佛声。
这间佛室是仓促之下布置的,里头并无太多家私,只有一张供桌,一把椅子,一个蒲团。
供桌上既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只一个模样奇特的铃铛。
若叫江月来看,便能一眼认出那铃铛赫然是素银偷了之后,试图吞到肚子里的那个。
佛室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谢老夫人并不回头,只不悦道:“不是让你们不必守着我,自去用饭吗?”
无人应声,而后一道沉稳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一点点靠近。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谢老夫人停下滚动念珠的手,转头叱责。
可进来的并不是谢家下人,而是一个身形瘦削,身披大氅的少年。
他有一张极好看的脸,秀气的长眉,狭长的眼阔,白皙昳丽,却又不显女气。
谢老夫人如遭雷击,一时间愣在原地,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薄唇轻弯,泛起一点不达眼底的笑意,施施然走到供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不徐不疾地道:“你认出我了,谢老夫人。或者,我还和从前一样称呼你,素馨嬷嬷。”
说着,他便把手上拿着的匕首随意地搁到了供桌上。
银色的铃铛,纯白的匕首,在一豆灯火之下,泛着相似的寒光。
回过神来的谢老夫人立刻跪低,用额头触地,颤声道:“素馨见过殿下。”
少年神色淡淡地道:“宫中一别,竟已过去了十二年。不,过了今年,便是十三年了。这些年,嬷嬷过得可好?”
谢老夫人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眼泪从她的眼睛里落到了地上,“不敢当殿下的垂询,老奴背信弃义,苟且偷生,心中无一日不受煎熬,只得每日都为容主子念佛祝告,祈求主子早登极乐。”
少年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突然说起了旁的,“今日县衙里头开堂审问那个叫素银的奶娘……素银、素馨,多么凑巧的名字,多么相似的际遇,委实让我很难不想起素馨嬷嬷。想来,这便是你为何对那奶娘另眼相看。”
他语气中没有一点责怪苛难,更没有一句恶言。
可谢老夫人却是痛苦得闭上了眼,身形颤抖地仿佛随时能昏厥过去——
旁人都只道她运道好,入宫一趟不但能全须全尾回来,还能在宫中做到掌事嬷嬷的位置,攒下那么些金银。
虽说芳华不再,可再好的芳华,哪里能换来谢家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可谁曾想过,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家不受宠的女儿,既无背景,也无学识,连样貌都十分普通,如何能在深宫之中争出头呢?
她在宫中如履薄冰地过了许多年,甚至因为得罪了上位的宫人,而被故意为难,错过了二十九岁放出宫的机会。
直到那一年,一个跟她一样出身低微、但年轻貌美的女子偶然得了恩宠,成了宫妃。顾念着谢素馨曾经关照过自己的情分,提拔了她。
女子初时品级低微,所以她们主仆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但也算幸运,她很快有孕,还诞下了一个格外漂亮的皇子。
当今子嗣颇丰,但锦上添花也是一桩美事,因此将那女子的位份提到嫔位,封她作容嫔。
嫔为一宫主位,不止能自己抚育皇子,另外也能设一个有品级的掌事嬷嬷。
那时候容嫔身边已不止一个谢素馨,更还有许多资历比她深、脑子比她活泛、手腕比她厉害的宫人。
众人都对那个掌事嬷嬷的位置虎视眈眈。
可最后那位置还是落到了谢素馨的头上,一来是容嫔念旧,二来是新生的小皇子除了亲娘,最跟素馨亲近。
小皇子是阖宫众人未来的希望,因此谁也不能说她谢素馨这位置得来不正。
然而好景不长,小皇子长到快三岁的时候,容嫔却忽然一病不起。
弥留之际,容嫔回光返照,强打起精神,将小皇子托孤给谢素馨。
“我既无背景,也无家人,我去之后,皇儿便只有嬷嬷了。”容嫔一边说,一边咯血,颤抖着手拿出两样东西放到谢素馨眼前,“这无舌铃和匕首是日前陛下所赐,听闻乃是用同一块世间罕见的银色冰铁所制,眼下一个留给皇儿,一个留给嬷嬷。希望嬷嬷看到这个铃铛,便能想起此遭,将皇儿视作同源所出。”
谢素馨颤抖着手接过铃铛,郑重地应承道:“主子放心,不论小殿下往后被抱到哪位娘娘宫里,素馨一定好好照顾小殿下。”
容嫔放心地晕死过去,呼吸渐弱。
然而谢素馨也并没有等到什么‘往后’。
因为容嫔到底根基浅,没背景,宫人知道容嫔即将过身之后,便人心惶惶,还不等容嫔断了呼吸,便开始寻摸下一个地方。
只有谢素馨抱着睡着的小皇子死守着容嫔,苦等一个奇迹。
可奇迹并没有等到,只等到了一个掌事太监带着人过了来。
谢素馨认得对方,便恭敬地起身见礼,询问对方的来意。
掌事太监开门见山,“娘娘托咱家问嬷嬷一句话,嬷嬷可还想要谢家阖族人的性命?”
谢素馨被问得当场愣住,入宫多年,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身陷在对家人的怨怼中难以自拔。
可过了半生,头发花白,深宫中清冷的夜里,回想的最多的,却还是父亲头上的白发,母亲粗糙的双手和兄弟姐妹脸上的笑。
掌事太监见她心神动摇,接着说:“嬷嬷放心,九殿下是龙孙凤子,上了玉牒的。娘娘不会害他性命。”
后头的具体细节,谢素馨已经记不大清,或者说不敢去记。
那位娘娘确实没有要小皇子的性命,但她想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法子。
她让人将小皇子嘴上、身上涂满了血。
再在容嫔的尸首上制造出许多啃食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