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无非隐忍二字罢了。
有交好的女工劝柳梦娘跟管事道歉,她坚定地摇摇头,把热水缸里的捞勺狠狠往管事头上一砸:“去死吧你!”
转身跑出了作坊。
※※※
柳梦娘红着眼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她想到婆婆羞辱她的嘴脸,丈夫又是个没有什么主见,一心只会听母亲话的软耳根,这样空着手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婆婆如何数落咒骂,心里越发酸楚悲苦。
深秋寒风四起,她身上单薄的麻衣根本没法御寒,还没来得及领到工钱,购置过冬的炭火柴薪和冬衣,她就身无分文地丢了工作。
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只好再出门找工作。
这条街有许多丝绸作坊,她挨家挨户上门求工,有的要么不招工,要么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闲言碎语,将她嘲讽了一顿,就是不要她。
一连三天空手而归,柳梦娘心头一阵绝望,胸口沉甸甸得如同压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恨不得当场死去。
她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想起家中女儿可爱的笑脸,自己没吃饱还要偷偷攒下烙饼留给她,自己却把她们的嫁妆钱弄丢了。
柳梦娘酸苦到了极点,终于压抑不住,不堪重负地捂脸大哭起来。
“这位夫人,你怎么了?怎么坐在我们作坊门口哭啊?是不是摔倒受伤了?”
柳梦娘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秀的男音,她抬头一看,一个二十来岁的清俊青年,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
白术见女子呆愣愣的,也不说话,有点急了:“你到底哪里摔伤了?我是大夫,不如进去我帮你瞧瞧吧?”
“我……我没有受伤。”柳梦娘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大街上失态痛哭,瞬间羞红了脸,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白术指了指她通红的手指头:“可是你手上明显有烫伤,还有冻疮,既然叫我看见了,我身为大夫就不能视而不见,你进来跟我上点药吧,很快就好的。”
“啊……这……可是,我没钱。”柳梦娘期期艾艾道,她抬头看了看白术说的地方,竟然是一间新开的丝绸作坊。
牌匾都是全新的——惠民丝绸坊。
柳梦娘眼睛一亮:“这里在招工吗?”
白术点点头:“招啊,对熟练工待遇从优。怎么?你会纺丝吗?”
“会啊,我是专门缫丝的织工!干了几年了,特别熟练!”柳梦娘话一出口才发觉有点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嫌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心中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便挺起脊背:“招我吧,我很能吃苦,会好好干的。”
跟着白术进入惠民丝绸坊时,柳梦娘有些忐忑,万一又遇上一个恶心的管事可怎么办?
可她转念一想,再找不到工作,家里这个冬天就过不下去了,两个小女儿就要挨饿受冻,若是婆婆狠心,说不定还会把其中一个女儿卖给大户当童养媳。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柳梦娘就感到一阵窒息,哪怕再多忍耐些,熬一熬便也是了。
没想到,惠民丝绸坊里面的情况,令柳梦娘大吃一惊。
从大门进去,是间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占地不小,几间大院分别挂着缫丝院、纺织院、印染院和刺绣院的字样。
跟柳梦娘之前工作的逼仄作坊不同,这里的屋子大门敞开,窗明几净,里面织工和各种工匠众多,每个人都在忙碌。
“这里原本是一间快倒闭的作坊,我们家公子出钱,把这儿买下来,还有原来的那些女织工们,都留下来了。”
白术提了药箱出来,先简单给柳梦娘双手上了药,又带她去招工登记处登记。
将住处和家庭情况逐一说明后,柳梦娘得了一块缫丝间的牌子,还拿到一双手套,她好奇道:“戴着这个,怎么捻丝呢?”
缫丝间的管事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上戴着读书人标志性的青色布巾,斯文有礼,他指了指那双手套,笑道:“你戴上看看。”
柳梦娘这才发现手套的指头处被裁掉了一小截,可以露出手指尖,又能保护大面积的皮肤不被烫伤。
进入缫丝间,她熟悉的煮炉水缸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笼一笼的蒸笼。
她惊愕地看见,灶下连接着一架脚踏续丝车,女工用双脚踏车,双手就能腾出来,不像以前还要出一个人手动摇缫丝车。
女工们将蚕茧倒入蒸笼中,依靠蒸汽蒸煮,蒸出绪后的茧落入40度水温的温水中,索绪后,再将蚕茧送入烘干口,丝随缫随干。
直接将接下来在专门拿去烘干房烘干的步骤一道省了,出来的蚕丝更加细圆匀紧、白净柔韧。
柳梦娘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没用过这种缫丝车……”
管事道:“这有什么难的?学学就会了。这些女织工,之前都不会,跟着学个几天就会了。”
柳梦娘为难道:“我怕我干不来,还有别的工吗?纺线我也会的。”
管事瞧了她一眼:“那你跟我来。”
穿过另外两个大院子,纺织机竟然没有放在室内,而是在露天,柳梦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架比她人还高出一大截的大纺车,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是什么?”
竖立在她面前的,是几架高达两三米的“大水车”,后院下面被凿出了引水口。
宁州水网密布,惠宁城也有好几条河流和小渠穿城而过,因此城中经常需要过桥,官府为了方便收税,甚至在过桥点派遣税吏站岗收取“过桥税”。
这间丝绸作坊的选址,正好在一条河边,直接将河水引入院中,架起了水车来纺纱。
水纺车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一般作坊里的纺织机最多只有三个纱锭,柳梦娘家里的老式织机,只有一个纱锭。
而这架水纺车,竟然足足装了三十个纱锭!效率比起一般的手工作坊,一下子暴涨十倍,而且还大大节省了织工织布的力气,只需要往上面添纱、收锭即可。
车架上还有三十枚小铁叉,用来防止纱条在加捻卷绕过程中相互纠缠,时还可使纱条成型更标准。
管事笑道:“这是水力大纺车,主要用来纺棉和麻的,它会自己动,不需要很多人看管。那边那个小一点的,用来纺丝,但是要照顾得精细些。”
柳梦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小一点的纺丝车,上面则装有八个纱锭,每个锭都是竖着排列,整个结构看着复杂,操作起来却很简单方便。
毫无疑问,这些新式的缫丝车和纺丝车,自然是萧青冥和方远航,还有一众技术学院学子,以及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集体研究后的产物。
萧青冥虽然不懂丝绸的制作工艺,但作为后世引发了工业革命的纺织业,他在读书学习期间也重点钻研过织布机纺织的原理。
很难想象,一台小小的机械,会在几百年后的未来,掀起席卷世界的狂风大浪。
柳梦娘一连在这里干了好些日子的活,除了一开始对新式纺车有些不适应,犯了不少错,甚至弄坏了好些蚕茧和丝线,预料中的责罚和打骂却没有到来。
这里的管事相当有耐性,每天上完工,甚至还会留下更熟练的老织工对新来的女工培训,传授一些操作纺车的经验,听说作坊的老板会给这些老织工更多的工钱补贴。
柳梦娘最大的优点是吃得了苦,不服输,一开始不会,她就起得更早过来上工,每天下工时她都会等老织工的培训。
一来二去,整个作坊都知道有个这儿新招了一个“拼命柳三娘”,干活尤其卖力认真。
她学的很快,没多久,她就从缫丝间出丝卷最少的女工,变成了出丝最多的那个。
就连管事都对她另眼相待,主动提出加一成工钱。
可把柳梦娘高兴坏了。
这间惠民丝绸纺的老板很阔绰,她以前在老东家每日工钱是十文,月底可结三百二十文,在这里她每日是十八文钱,一个月可结六百文,几乎多赚了一倍。
上工的环境也比老东家不知强出多少,由于不需要把手伸进蒸笼和滚水,烫伤的情况已经鲜有发生,就算不小心烫伤,这里甚至还有一位叫白术的年轻大夫帮忙疗伤。
最重要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搜身室和处罚室!
柳梦娘前些年在不少丝绸作坊做过工,基本上每家都有搜身室和处罚室,前者把女工们当贼看,更有猥琐的管事趁机占便宜。
后者则更加恐怖,处罚室基本等同于私刑室,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和锁链,一旦有工人犯事或者偷窃,最轻也是一顿鞭子,在里面□□妇女的情况更是不知凡几。
柳梦娘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脸上一改之前的绝望颓丧,变得越来越容光焕发。
作坊的工钱是月中就发,她才工作不到半个月,就领到了第一次工钱,为了奖励她每日出丝第一的表现,管事特许多预支给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工钱,方便她置办冬衣。
当柳梦娘推着过冬需要的柴薪炭火,和新买的冬衣回家时,整个人如同置身梦中。
“茵茵快来,快看娘给你买了什么!”她一回家,就喜气洋洋地嚷嚷起来。
小女儿噔噔地跑出来,抱着一团棉衣咯咯直笑:“新衣服!是新衣服!”
“你和妹妹都有,快去试试。”
柳梦娘摸摸小女儿的头,她没有给自己买衣服,钱不够,不过没关系,只要继续在惠民丝绸纺干下去,省吃俭用些,不出半年,全家都能换上新衣服了。
婆婆扶着门槛冷眼看着,有些心疼道:“两个小娃子买什么新衣,去年的冬衣补补不就能穿了?”
她指使着儿子把柴薪给自己房里烧一点,又叫柳梦娘去洗衣做饭。
“既然回来了,就快点把家里的活干了,没看我儿都累得腰酸背痛了?”
她在柳梦娘买回来的冬货里挑挑拣拣一番,忽然眼睛一瞪:“你怎么没有买我的冬衣?”
柳梦娘闻言嘴角一勾,笑道:“您去年的冬衣补补不就能穿了?您若是不方便,我来补就是。”
婆婆愕然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置信,一向忍气吞声的媳妇竟敢呛她。
“你、你什么态度?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柳梦娘麻溜地将一支腊肠切下一截下锅,道:“家里穷,我有什么办法呢?嫌缺衣少食,就叫你儿子去打工赚呗。”
婆婆一噎,见她竟然买了腊肠,又是一惊一乍:“离年节还远着呢,你怎么就花钱买腊肠?我们家里穷,吃不起,你不知道吗?”
柳梦娘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点小得意,轻笑道:“不是买的,是作坊发的福利,只有每个月做工最好的人才有。”
婆婆这才不做声,又颐指气使道:“那你往粥里多煮些,切得碎点,我牙口不好,免得嚼不烂。”
柳梦娘淡淡道:“娘啊,我们家里穷,吃不起,您那份啊还是留到过年再吃吧。这是给我女儿煮的,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荤。”
婆婆惊呆了,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这么欺负我老太婆……儿啊,儿啊!你快来啊!你媳妇竟敢欺负为娘啊。”
柳梦娘瞪了一眼进门准备劝解的丈夫,又瞥一眼捶胸顿足的婆婆,手里惦着一串铜钱,冷笑道:“娘啊,我也是为了您的牙口着想。”
“希望您搞搞清楚,这个家究竟谁挣钱,谁养家,谁当家。”
“我挣来的钱,自然由我来支配,由我来决定买什么,不买什么。”
柳梦娘将煮好的腊肠粥舀起一碗,带着肉味的香气立刻盈满房间。
她低头闻了一闻,特地送到婆婆面前,笑道:“您想吃吗?也可以啊。不过我在外面工作养家糊口很辛苦,家里的家务活,就要麻烦你儿子多担待了。”
“你……哪有你这样的媳妇?”婆婆气得脸色通红,“不行,我要去找街坊邻居们评评理!”
“可以啊。”柳梦娘把碗往灶台上重重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响,把婆婆吓了一跳。
“只要我在外面听到一声坏话,从今晚后,新衣没了,新鞋子没了,腊肠也没了,柴薪木炭都没了。”
“您可想想清楚咯。”
婆婆正要往外走的脚步猝然一顿,瞪大双眼,整张脸皮皱成一团,气得嘴角都在发抖:“你……”
她求助般看向自家儿子:“你快管管你媳妇啊,真是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她是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丈夫尴尬地看看亲娘,又看看媳妇,本想像往常那样劝媳妇忍一忍,没想到柳梦娘突然变得硬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