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皇权与世族对抗的伦理之殇。
从女子手中接过茶盏,林业绥转身便放在了榻几上,而后伸手揽过她的腰,整个人都埋进怀中,像个孩子那般,眷恋的深吸了口气。
宝因低眸,默默陪着。
作者有话说:
*“同为王,犹云泥”
[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
[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这就是欲盖弥彰呀,所以线索是琅玡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琅玡王氏出身的,文帝怎么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一直都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了。这个线索文中有写。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是细节hhh,如果宝因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宝因难产时,听到生母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宝因没听到,林从安也不知道宝因难产快死时想的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第116章 丧母
走出兰台宫后, 王廉公在奴仆的搀扶下,趔趔趄趄上了牛车,又吩咐前面驾车的人,绕远路从朱雀街离开建邺, 便一如当年他带着家仆由这条天下最宽的道路踏入内城, 从十六岁入仕, 年过三十到了武帝朝才寻得一点机会, 爬入青云。
车驾驶至杨柳亭,朝中门生与故友都赶来送别, 他一一谢绝,不见任何一人, 被问及宫中发生了何事, 也只答无事二字。
晃晃悠悠行了三四日, 途中似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王廉公伸手拍着身侧的木方,可因年老无力, 声音实在太弱, 一下又一下的不知拍了多久, 车驾才终于被叫停,奴仆想要上前搀扶时, 他忽变得十分固执, 不愿让人碰。
好不容易喘着气下车,又命人不准跟随打扰,自个朝着高处的一空旷之地缓慢走去, 望着一处, 正襟危坐。
心怀担忧的奴仆一直在旁边等到夜深, 待上去探鼻息时, 人已面朝隋郡的方向逝去,这位盛负仁德名声的圣贤郡公,终究还是客死他乡。
消息传回建邺的那日,三省长官立即便商议丧仪规制,考虑到王廉公此生为国操劳,最终准允太原王氏族人超规格的按照亲王丧仪操办。
而被琅琊王氏追杀二十载的胡僧玄度自言当年逃难至外地,南边大部分都辗转去过,最后在剑南道收到五公主的书信,邀他去青城山住下。
又因多年前告知如今已是天子的四大王——昭德太子会遇袭的消息,由皇帝亲自在通关文书上盖玺印,并命人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宝因想起在林圆韫满月之日来赐福的那个胡僧,似乎要寻的便是玄度,故特地命人前去告知一声,听说次日便也离开建邺。
在这些事过去两月有余后,天子不顾三族反对,下令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孝昭皇帝,上庙号舜宗,谓“仁圣盛明曰舜”,同时追谥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与孝昭皇帝共同附太庙,接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并念及孝昭皇帝因始终怀念发妻而再也不曾封妃,以致薨时都没有一儿半女留下,又为他们过继嗣子承祧。
天下吏人还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棺椁早已下葬入陵,皇帝与朝臣皆需朝夕穿丧,亲到太庙对着孝昭皇帝的神牌哭灵,而琅琊王氏更被私下勒令全族服白。
旁人不知内情,道琅琊对这位有自己血脉的前朝太子情谊深厚,多年来恐是隐忍着就为今日,王宣对此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笑叹。
叹权势式微,才让皇帝如此嚣张。
出身其族的王太后则在拜祭太庙时,因闻见孝昭皇帝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
*
七月将至,已是孝昭皇帝丧期的最后一日。
只是天气郁蒸,便连清风都变得无力起来。
寅时还未到,眠在卧床外边的宝因便被热的实在睡不着,睁开双目愣愣瞧着苍翠色的纱幔,光是这样一动不动,汗珠就已将额发沾湿,脖颈与耳后像是被脂膏给糊了一层。
到了再也耐不住的时候,她掀开薄衾,半撑起身子,瞧着身侧安然入眠的男子,忍不住的用指腹去细细描摹这人的眉眼,玩了会儿后,转身拨开床帏,拢好木屐,走去已换上竹席的坐床边。
屈膝坐下后,便素手拾来纨扇,几指捏着长柄,轻轻摇着。
不知为何,这几日来只觉胸口闷得慌,浑身上下都燥得慌,像是要下暑雨之前的征兆。
等扇凉快了些,她才起身去拿来松香在炉中点燃,将昨夜备好的衣袍小心摊在竹篾所编织的笼上熏着。
熏到一半,红鸢来到廊下窗外问道:“大奶奶,现在可要先烧好水?”
如今这样的暑热,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算得上是凉爽,常人还好,可有热症的女子便难耐,一般都要日沐三次。
宝因应下一声,而后又吩咐道:“再让人提前备下些乌梅浆。”
红鸢连忙唯唯而离。
收起熏好的衣袍,宝因也回了里间,抬头便发现瞧见男子坐在床边,眼眸微微半阖,双腿敞开,赤足踩在脚踏上,撑着眉。
把衣袍放在横杆上后,她走过去,弯腰将木屐拿来:“没多久便要到卯时,你还得入宫去给孝昭皇帝守灵,怎么不多睡会儿。”
这一月有余来,建邺城内暂时取消了官员的宵禁,男子日日都是卯时入宫,夜深才出宫回府,同时还要兼顾着处理尚书省政务,有时还要综理其他两省的一些大决策,或代天子做些决策,只因朝中已有好些个臣工撑不住昏倒,便连皇帝都几次不省人事。
“积累的政务多,要提前去处理,处理完正好能赶到太庙。”林业绥皱着眉,一把捞起女子,手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再探入被纱衣遮掩的背脊,“要生疿子了,待会你沐浴出来,我给你抹些药。”
睡觉躺着,出了汗捂着便会生。
自小如此过来的宝因不甚在意,从男子怀中离开,回身柔声问他:“还有些时辰,要不去沐个身?”
林业绥知她畏热,便也没再拘着人。
等到寅正两刻,婆子们便提水进了隔间,两人各自沐浴好后,宝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露出长颈,任男子涂着药膏。
抹好后,林业绥敛眸瞧着轻容纱之下的白皙与那依稀红点,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轻声道:“幼福。”
宝因又解开衣带。
没了遮挡,白皙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使得林业绥呼吸一滞,他手上不敢用力,指腹缓慢的将白色药膏推开。
感知着肌肤有清凉之意丝丝腾起,宝因倒也觉得舒适许多,不再有那么燥热,男子出府半刻不到,侍儿来推开轩窗,更是纳得些许微凉。
洗漱净面完,林圆韫与林真悫也被乳母带了过来。
只是姐弟二人还没来得及与母亲撒娇,玉藻便匆匆从廊下赶来:“大奶奶。”挑起帘子,赶紧说剩下的话,“刚外宅小厮说谢府那边来人了,已经在往我们这边走,远远瞧着像是太太院里的喜鹊。”
宝因手中托着玻璃碗,正执着小匙在喂林圆韫喝乌梅浆,边听着侍女的话,边不由颦眉,怎会是喜鹊来?
说完前头的那些话,玉藻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由在心里犯起嘀咕,喜鹊是西棠院有头有脸的侍婢,要传个什么话,何需用得着她亲自来这一趟,随便差使个小厮或小丫头不就行了。
院子里忽然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似是跌跌撞撞的走来,在声音愈发清晰的时候,便知人已走到了正屋门口,紧接着便是一声夹杂着哭声喊出的“五娘”。
金丝竹帘被扑开,从谢府所来的侍婢犹如腿上没了膝盖骨头那般,扑腾就双手撑着地的跪了下来:“五娘。”
宝因瞧着这副架势,额头两侧突突直跳,呼吸也变得凝重几分,赶紧递过碗盏给乳母,让人把两个孩子也一并都带了出去。
至于地上跪着的人,不需女子多言,玉藻就已急忙伸手扶起:“姐姐有什么话,起来好生说便是,哭哭啼啼岂不更加误事。”
喜鹊收起哭声,艰难爬起来:“太太...太太快不行了!”顾及这是在林府,不好哭丧,她便努力克制着自己,“自开春以来,太太身子便不好了的,一直都在吃着药,但是前几日却怎么也不肯吃了,人也开始迷迷糊糊的,李傅母不管如何劝都没用,反还次次都被太太给骂哭。今早起来说是想要吃东西,可才端进屋里就瞧见太太的瞳孔突然变大,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医工好不容易给救回来,却是让府里开始准备后事,药方都没写。”
说罢,禁不住的抽抽噎噎起来。
听到最后的后事二字,宝因脑子嗡嗡乱响,闭目扶着头,缓了好久,灵台才渐渐清明过来。
玉藻也已经叫人备下了马车。
宝因心头堵闷的连吞咽唾液都觉艰难,不知那边具体情况如何,要待多久,若是时日太长,她心中始终还是不放心这些乳母,过去东府那边把林圆韫与林真悫托付给袁慈航后,方登车去了长极巷。
进到谢府,便直往西棠院而去。
上了院门前的石阶,迈过门槛,顺着长廊就到了正屋,先见谢珍果、谢晋湟、谢晋楷几人都站在外间,眼睛都是红的,想来已经看过妇人濒死的吓人模样。
谢珍果侧目看着门口,几步上前去抱住女子,小声呢喃了句五姐,眼泪跟着跑出来。
有事哽在心里,宝因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抚慰的话来。
没一会儿,里间便传来妇人的骂声,紧接着李傅母和谢晋渠的妻子郑氏都垂头丧气的退到外间。
郑氏先万福:“五姐。”
宝因点头,唇角弯出抹不深不浅的笑:“太太这是怎么了?”
照顾人的这几日,两鬓生出白发来的李傅母叹气摇头,便是再要好的,也受不住如此一通骂:“还不是那个倔性子,有点不自在就乱发脾气,我倒还好,左右不过是个侍奉人的,该挨打挨骂的,可怜六奶奶,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还被她骂,都要去黄泉去了,她也不知给自己积德。”
郑氏被吓得连忙说道:“侍奉姑氏本就是我该做的,再说这算不得什么,要骂骂人能让太太好受些,也是好的。”
宝因手掌轻落在郑氏小臂上,脚下往里间走:“我进去瞧瞧。”
谢珍果看着女子进去,下意识也想跟着,李傅母和郑氏连忙拉住,不让这个娘子去搅扰。
来至里间,便见范氏躺在窗牗边的小榻上,面容枯槁,眼睛深陷,已瘦了许多,一头黑发也失去了光泽,便连呼吸都需屏息,才能听到微弱的一二。
宝因怕惊了妇人的魂,站在门口先喊道:“母亲。”
范氏眼珠子动了动,却没应。
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和一大滩的黑渍,宝因蹲下身子,小心捡着:“我知道母亲心里难受,既不想吃药,那我们便不吃了。”拾掇好这些,她起身,顺手放在高几上后,走过小榻那边,抚平裙裳,屈膝坐下,像寻常那般闲聊,也深知将死之人便得顺其心意来,“只是自我嫁人后,我们母女二人许久没好好说过话,如今儿自个做了母亲,不知怎么的,想回来与母亲说说话,儿还记得幼时最喜瞧那些书,什么管家女红的,一概不顾不管,急得母亲几日都没能睡好,如今多亏了母亲把儿矫正过来,若不然嫁了人,什么都不知不会,怕也没今日这样的光景了,又哪能换来儿在林府的安稳日子,大概随便个婆子就能将儿欺瞒的有苦说不出。”
范氏何尝不知那些仆妇背后怎么议论自己,便连自小侍奉的李傅母也对她多有置喙,如此推心置腹能理解她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能使得她不禁抬手擦泪,嘘声道:“林勉那个长子,五姐还是嫁对了,二十来岁便做上尚书仆射,多少也算是个相公,五姐也不似我与大姐生不出儿郎,儿女都有了,往后五姐只有享福的,再没受苦的时候。”
宝因见妇人愿意说话,不由得放下些心,继续疏解宽慰:“母亲也是个享福的人,您瞧瞧六哥娶妻成家了,七哥快入仕,九哥向来都是上进好学的,十姐在母亲的教导下,早便比我都好了,没两年就能出嫁,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能有这样的,岂不都是母亲教的好,要遇到个只顾自个的,对我们这些儿女不上心的,只怕我们早成了建邺城内的笑话,被人取笑没修养。”
范氏哽咽:“五姐说的是,这辈子我也没什么可怨可恨的,这时候走反倒还是福分。”一语了了,又说,“李姨娘我让她回家乡去了,五姐应该明白,大势已去,没什么盼头了,能离开便离开吧。”
昭德太子已被追封为孝昭皇帝,甚至连他那个发妻周氏都能追谥为昭哀皇后,可谓处死非义曰哀,这位非世族出身的太子妃的薨逝自少不了三族的身影,且还是明面上没有掩饰的处死。
为的便是警告当年才十九岁的昭德太子,不要动别的心思,这件事也使得他至死身边都没个女子,或是对发妻眷爱至深,或是不愿再害别人性命,后来郑氏送女入四大王府,而非东宫,便也证明这位太子必须死。
如今皇帝能够追封,琅琊王氏全族服丧,大厦已倾,谢氏则早就在谢贤被废去司徒公时,慢慢只剩空客。
宝因从高几上拿了手帕,给范氏擦着眼泪,柔柔笑着:“儿知道,儿还得替她给母亲谢一声恩。”
这已是年初的事情,那时范氏还差使了个婆子专门去林府与她商议。
范氏像是被眼泪给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不停地流泪,轻轻点着脑袋。
宝因微微俯身,边给拭泪,边握着她手,抚摸慰藉。
...
窗边范氏渐渐合眼睡了,宝因始终陪在一旁,待妇人不再流泪,便搁下手帕,伸手拾来团扇,轻摇送着清风。
*
夜渐深的时候,屋里屋外都点起了蜡烛铜灯。
醒来的范氏倏然说想要吃荔枝膏,喜得李傅母赶紧去吩咐疱屋的那些婆子。
做好端来,宝因亲自捧过,舀了小口喂过去,但妇人又摇头不肯吃了,她借着昏黄的烛火打量着,眼球深陷的更加厉害,枯竭之相愈发严重。
鼻头一酸,她也不忍相逼。
范氏偏头看向窗外:“还没来。”
宝因把水晶小碗放在旁边几上:“母亲是想见大姐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