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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综合其它 > 幸臣 > 幸臣 第34节
  第51章 花帖
  休假的日子如此安逸, 尤其是许莼初尝风月滋味,越发贪恋。日日只缠着九哥湖边烧烤,登山观景, 纵马穿林, 山间游猎。
  谢翊倒是发现了许莼果然极擅打发时间, 他不仅把每一日安排得有趣丰富,还往往随性而往, 尽兴而归,譬如原本是湖边钓鱼烤鱼,很可能最后变成了天气太热, 所以下水去游泳戏水摸鱼, 又最后变成划船一路飘到远处, 再骑马回来。
  又可能原本是登山观景, 却因为突然发现一个山洞,最后变成了举着火把进去山洞探险,最后从山的另外一头出来, 摘了一些又酸又涩但颜色好看的果子回去,正儿八经插了花瓶,晚上还要点灯画一画。每一日似乎都有些意外发生的事, 但最后回别业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
  谢翊倒是十分耐心都陪着他,点评许莼:“你倒是颇具魏晋之风。”
  许莼笑:“榜眼张大人也这么夸我呢。原来随心所欲地玩就是魏晋之风吗?文人夸人可真别致。”
  谢翊道:“率直任诞、清俊通达、潇洒无拘、风流自赏, 大概就是这意思。”
  许莼与谢翊共乘一骑慢慢在山间的小路上,两侧竹叶萧萧, 许莼手里尚且还拿着满把的野花, 听他说了笑了声, 十分促狭:“九哥其实就是说我任性放诞, 荒唐不干实务, 整天只在这些无用的事务上花精力吧。”
  谢翊道:“嗯……你自幼无人教导,爱玩些也很正常,只是韶华易逝……”
  许莼转头看了他一眼,明亮眼眸波光潋滟:“九哥,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开心一日便开心一日。”
  谢翊一笑,也不再劝说。从前他的日子过得慢,一日一日按日程走,做完一件便到下一件,按部就班,规矩森严。他被规训多年,便是彻底掌握权柄后,他也已习惯了这种严谨重复的日子,唯一的放纵只是偶尔夜里独自骑马。
  他从未想到有人能够在衣着簪子帽鞋上都要仔细搭配,又在三餐菜单上细细选择,头一天晚上就要安排好第二天的活动,而且是事无巨细,都要安排,汤和点心,酒和鲜果,糖和奶,当然,这其中一大半是为了取悦于他,这也确实愉悦了他。
  譬如今日这打猎,这么个小山林,不过是打打兔子山鸡,也让他玩得兴致勃勃,花样百出,一会儿要把山鸡尾巴毛拔了做毽子,一会儿又说要把亲手猎的兔子毛皮给九哥做个冬日的手套。
  他们这些日子已将鹿角山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今日又是尽欢一日,许莼十分遗憾道:“可惜方大哥只玩了一日就回去了。”
  谢翊道:“他这人颇为古板,他在不在也没什么,反倒拘束。”
  许莼又笑了声:“怎么和沈先生说的一样。他也说方大哥太守规矩,和他一起玩不快活。”
  谢翊道:“他家和沈家是世交,只是沈家长辈都不在了,所以来往少了些。早些年不知道为什么事闹翻过,后来又和好了,但也就淡了些。”
  许莼诧异:“方大哥这样正经温厚的人,也会和人闹翻?这么说起来,沈先生和李梅崖大人好像之前也十分不和,前些日子却又看到沈先生要找李大人说话。”
  谢翊道:“嗯,同朝为官,哪怕政见不同,也能诗酒相和,谈笑风生。只不过朝堂弹劾起来,又字字似刀,仿佛不共戴天。”
  许莼道:“都这样虚伪,大哥还非要我入朝为官……”
  谢翊道:“我只是觉得你十分有经济之才,又聪明机变,来日也迟早要承爵,总要和朝臣打交道。你真不想当官,就不当吧。”
  许莼大喜过望:“真的?”
  谢翊道:“自然,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许莼有些狐疑:“九哥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谢翊道:“忽然想通一件事。就是我既能护着你,你慢慢走又何妨。你总还年少,开心一日是一日,慢慢走,这风景也绝佳。”
  许莼心中一暖,靠向谢翊:“九哥,我挣银子养你!”
  谢翊微微一笑:“养我可不容易。”
  许莼豪言壮语:“九哥用钱只管开口。”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好。”
  暮春时节,山间林木繁盛,鸟声啁啾,他们马后也不过只挂着数只山鸡野兔,慢悠悠在林间御马走着,并不着急。
  待回了别业,春溪那边道:“今日不知为何,回城路上设了关卡,说是要查什么盗匪,不让人随意进出,爷没遇见吧?”
  许莼道:“我们从山里出来的,没遇到。”
  两人都一身汗,少不得要去洗浴换衣,谢翊只让许莼先进去,自己却是出来让六顺去传方子兴进来。
  自他在别业住下后,这鹿角山便已安排了驻跸军队,方子兴亲自去五军都督府那边调了几千人,分散着在这山上山下,墙外墙里都安插了守卫。但白溪别业这里的人进出却是无碍的,好端端说要盘查,必是出了事。
  方子兴已道:“今日九爷和世子出去没多久,山下的守卫便见到有京兆府的捕头来,拦住了没让进别业,问清楚说是京兆府大堂传靖国公世子去问话。守卫也不敢自专,报到我这里来,我便自作主张拦了回去,拿了那府尹令牌,派人去京兆府问了话。”
  “江显见是我派人问,如实禀了,只说是城北甜溪巷出了一桩命案。一妇人毒发身亡,却是靖国公府上打发出去的丫头,是靖国公府上的长公子许菰告的官,只说死的是他生母。因着在房间里见到了靖国公世子佩着的手巾,疑心是其弟许世子为嫡母出气,逼死生母。因着许菰乃是贡士,候补的官员,因此京兆府这边也不敢轻忽,只能先传世子去堂上问话。”
  “我一时也拿不准,论理世子这几日都在白溪山庄,上下奴仆和京城门口的城门印都可作为证据,回去想来京兆府也不敢难为他,想来问问话也就洗清楚嫌疑了。许菰到底是他亲兄弟,据江显大人说了,许菰也并不敢相信。但其母深居简出,与邻居并无来往,平日也无仇家嫌隙,现场留下这手巾和装毒药的瓶子,只是唯一线索了。他并非要害亲兄弟,只是需要为生身母亲伸冤,因此只能告到京兆府。”
  “我未得主公旨意,只暂时命江显不必着急,请主公示下。”
  谢翊脸上沉了下来,冷笑了声:“许莼这几日都在这里,靖国公府上上下都知道世子在这里休闲过端午。这不是栽赃世子,这背后之人,借许菰这把刀,其意在靖国公夫人。”
  方子兴一怔,谢翊嘲他道:“你也是门阀出身了,这点伎俩还看不出?若不给盛夫人安上点什么名头,这世子之位如何能回到大房?许莼一贯爱护母亲,到时他们母子相护,倒方便栽赃。还一石二鸟,把这许菰的生母给除去了,不是说早就打发远嫁出去了吗?如何还在京里?难怪许菰一心要求外放,想来本是要带着生母离开京城,如今生母无端毒发,岂有不追究的?”
  方子兴道:“可要禀世子?”
  谢翊冷声道:“不必,传朕旨意,此案既事涉朝廷官员、功勋大臣,即移交大理寺,着新科状元贺知秋审理查办,限七日之内,查出真凶,禀报于朕。”
  方子兴心中算了算,十五日恰好只剩下七日,不由微微同情那新科状元,连忙应了,谢翊又道:“和贺知秋说,许莼这几日,一直与朕在一起,让他不必提审许莼。此案需密办,不可大张旗鼓,不可声张。”
  方子兴又应了,连忙出去办事不提。
  谢翊自在五福和六顺伺候下洗浴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这才去了许莼书房,却看到他正聚精会神拿着画笔在上色。
  他凑过去看了眼,看到是一张小小的泥金笺,许莼正在上头绘一枝迎风海棠,便问道:“画这些做什么?”
  许莼抬头看他,笑道:“等你无聊,索性画几个花样给他们送去印,您别小看这帖子,可好卖了,我一年能在这上头赚这个数。”他伸了个巴掌,十分得意。
  谢翊笑了,垂头看了眼道:“你这笔不对,这海棠应当往这边斜。”他握住许莼的手,持着笔慢慢往下浓浓抹了一笔胭脂色。
  许莼手心立刻出了汗,只觉得几乎握不住笔,九哥握着他的手又热又稳,他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第52章 江湖
  第二日许莼累了, 终于没再要求爬山涉水了,只一个人懒洋洋在水廊里斜躺在,却是自己拿了一堆戏本、话本在看。
  谢翊倒是起了个大早去钓鱼回来, 手里提着一只大鱼回来, 吩咐人做鱼汤, 回来看许莼这满桌子本子,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做什么?”
  许莼幽幽看了他一眼:“千秋坊那边送过来的新戏本子和话本子, 让我挑的。”
  谢翊被他含嗔带怨地一看,忍不住笑了,坐在他身旁笑道:“这是怪我呢?昨天是谁一直说九哥你真好看的?谁晚上非要让我喝鹿血汤的?说什么滋阴养虚。起不来还怪我?”
  许莼嘀咕道:“腿酸。本来说好了今天回城里看新戏的, 你早晨还偏不叫我, 我醒了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去钓鱼了, 我自己总不能一个人看戏去吧。”
  谢翊道:“你自己也说腿酸, 回城骑马还是坐车都不舒服,人又多,不如我们在这边清清静静的看书赏画不好吗?”
  许莼看谢翊眉眼温柔看着他, 又靠过来慢慢按揉他的腿,想起昨夜灯下看到那一贯清冷淡薄的眼角眉梢染上瑰丽的情动之韵,心中一软, 那点起床以后见不到人的怨气早散了,嘀咕道:“只好看着戏本子过过干瘾罢了。”
  谢翊随手拿了本, 笑道:“哪本好?恐怕写得也都不如状元郎的好。”
  许莼大吃一惊:“九哥你也知道了那楚馆客就是新科状元贺知秋了?”
  谢翊这才发现一时没注意说漏了嘴,只好描补道:“不是你案头那些印厂送来的三鼎甲的样本吗?贺知秋的字一模一样, 想来是中了状元, 知恩图报, 投桃报李, 感激你当日解他困, 给你送生意来了。”
  许莼一想果然是,笑道:“嗳九哥,您可害我,哪里是什么知恩图报呢。您可不知道,贺大人一得了状元,连忙就找上我那书坊,想要赎回他那几本手书。我去哪里找给他?只能谎称家有严兄,怪我不读正经书,把这些闲书都收走了毁了,请他放心,并未付印。”
  谢翊含笑看着他:“严兄?”
  许莼连忙凑过去讨好地吻了他一下,才继续道:“他将信将疑走了,虽说不曾纠缠,但我猜,他定是怀疑我藏着他的手书,来日想要勒索。”
  “后来在顺亲王世子的宴会上,他认出我来,上前攀谈,这才说要把诗集给我印,这是笼络之意了。他如今被贬官了,我又是国公世子,他只能笼络奉承于我,以免我坏了他名声。”
  “我正想找机会和九哥说呢,若是那些书您还留着,能不能还给那贺状元了,要知道他这人,在贫困之时坚忍不拔,另有一番隐忍之处。只怕记在心里,我这人名声不好,何必招人惦记,不若还了他,了了此事。九哥您说好不好。”
  谢翊心道,原来还有索书不还这一节,看来幼鳞上次被暗算衔恨,倒是朕连累的了。幸而是撞在朕手里,否则倒教幼鳞白白吃一场惊吓,这次案子也是无端被牵连……有些流年不利,莫若带他去拜拜天后宫?
  他原本就是个多思多虑的性情,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只是轻松道:“小事,明日我就让六福他们回府取了原封不动送回那贺状元府上,如此,你可安心了吧?”
  许莼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多谢九哥周全!我也猜您既说那字写得好,未必就舍得毁去,果然还收着,真是天后娘娘保佑,下次我见到贺状元,可没那样尴尬了。”
  谢翊心道,他见了你才是要躲着你走。只慢慢摸着许莼的手指道:“怕什么,有我护着你。”
  许莼道:“九哥啊,您是正人君子,却不知人心易变,他当日困顿,如今虽然中了状元,却又一朝黜落,那日我见他神情也还泰然,可知心性极坚忍。这样能屈能伸的人我们在生意场遇见,也是绝不敢得罪的。”
  他叹息道:“见了贺状元,一朝状元天下知,一朝却又被帝王黜落,九哥,教我怎么不惧这官场。商场虽瞬息万变,但逃不脱一个利字人心,总能转圜。官场却只看上官脸色,天子喜怒,您还教我读史记,那司马迁不过替李陵败降辩解,就喀嚓……”
  他伸出手竖起来做了个刀斩下的动作,脖子一缩……谢翊原本心中有些沉重,看到他表情忍俊不禁道:“那你一展才华,取得皇上信重,做最大的那个官,可不就都是别人看你脸色了?”
  许莼摇头:“谈何容易,而且九哥您忘了,您教我读的《佞幸传》,我后来又自己仔细查了那些典故。韩嫣韩王孙,多冤啊,太后杀了他,皇帝还说喜欢他呢,最后还不是白白死了。”
  谢翊:“……”
  许莼悄声道:“而且啊,九哥,您知道不,这次三鼎甲,还有个外戚家的,范家的,范牧村。”
  谢翊面色变得淡了些,许莼道:“悄悄给您说,我听说他姐姐,就是今上的元后,发妻,如同从前汉时张嫣皇后一般,幼时就侍奉皇上了,多少年的情分啊,今上不知为何坚持废后。”
  谢翊沉默了。
  许莼道:“都说今上英明,但是这方面据说就挺寡情的。所以九哥,不是我不想上进,如今进了太学,学史学得越多,就越胆战心惊,你看明代帝师,有多少善终的呢。再往前就更多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什么经营之才,九哥宠我爱我,因此视我如珍宝,真入了朝……”
  许莼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也不是说我就比不过旁人。我看太学那些禄蠹,也就那样儿。但是九哥,我觉得我会变的。”
  “九哥如今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简单。如今无拘无束,没有负担,无需负责,九哥心事多,与我在一起,开心轻松,所以九哥才愿意与我在一起。”
  “但是九哥既然胸有大志,恐怕来日也是要入朝为官,又或者九哥其实已身在高位。我若也入朝,九哥为了护着我,定然多被牵制。”
  “又则我入了朝,可能为了那权力二字,身不由己也好,为了盛家,为了我娘也好,可能会变得面目可憎,汲汲营营。到时候,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若九哥您做您的鸿鹄直上九天,我做我的闲鱼游于江海,您隐忍多年,胸有大志,只管在朝中翻覆风云一番作为,我做富贵闲人,为九哥赚银子,为九哥助一臂之力,如此不更好吗?”
  许莼看向谢翊,双眸清澈如水。
  谢翊几乎无法直视他恳切坦诚的目光——他只觉得对方年少幼稚需教导,却没想到到了最后,被教导的变成了自己。
  许莼含笑道:“幸而九哥今早也已说了不逼我入朝了。”
  “我也不问九哥真实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如何?您也说过,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我与九哥,可生死相托,也可相忘于江湖。”
  作者有话说:
  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  幼鳞咸鱼之志始终未改,对这段感情并不期待长远。  九哥才是被网绊住的那一个。
  第53章 巾帕
  许菰在大理寺内坐着坐立难安, 贺知秋走出来时候,许菰连忙起身作揖。
  贺知秋拱手回礼道:“许兄,你我同年, 不必多礼。你是苦主, 你我同年, 本该着力查案,为你生母雪冤。但此事狐疑之处甚多, 且又涉及功勋大臣,只能私下先问清案情。”
  许菰面有哀愧之色,起身拱手道:“有劳贺大人关心。吾生母为祖母婢女, 生下后国公府做主, 恩赏了身价银, 放为良人, 打发远嫁了。前些年她忽然找到我,说是丈夫身死,曾育一子年幼夭折, 因无子被婆家赶出,无处可依,生活困顿, 这才回来求助于我。我怜其无依,便将其安置在甜溪巷, 给了些银两让她度日。”
  “平素只做些针黹,与邻居素无往来, 亦无仇怨。五月初五, 我曾去探望她, 告知即将谋到缺外放, 送了些端午粽给她。当时并无异样。”
  “昨日我过去送银给她, 才发现她中毒僵死在地上,手中握有一巾藏于袖中,因着都是国公府中统一样式,上边绣有莼字,与我之巾帕一模一样。但许莼为国公府世子,如今我已出继,但嫡母教养之恩不敢负,兄弟之情也未敢忘。仅以巾帕断定凶手,也过于武断。我私心也希望与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