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四壁萧然,府邸空阔而大,贺兰府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位置,被抄没后也只荒着,发还回来后越发萧条破败,他们只有两兄妹,住进来也没怎么收拾,只让随行的侍从略微拾掇出住的地方罢了。
贺兰静江看出妹妹伤感,心中也黯然,只说些别的话道:“待皇上万寿节后,我再与皇上请辞了兵部的差使,妹妹且再忍耐几日。”
贺兰宝芝笑道:“哥哥多结交几个朝中的朋友吧,去了边疆,总得有些人替你在朝中说说话,免得咱们家再重蹈覆辙。我看许世子就不错,简在帝心,质朴纯粹,幸而如今年岁不大,未经历背叛,对人尚且热诚真挚,我看他再官场历练几年,当了大官,多被政敌攻讦几次,怕就难结交了。”
贺兰静江也笑:“好,明日我给许世子、盛三爷下帖去,麻烦妹妹替我写帖了。”
贺兰宝芝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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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可不知道这京里多少人知道他回京后都蠢蠢欲动要邀他,明日国公府立刻便要被雪片般的帖子递满。
晚上,他陪着许安林、许苇、盛长天吃了家宴,耐着性子听许安林一通啰啰嗦嗦的教训,散了宴会看了时间还早,心里痒痒。看着虽然外边雪越来越大,绵绵密密的大雪鹅毛一般漫天飞扬,他还是悄悄披了大氅斗笠,乘着风雪入了宫。
雪珠子啪啪打在琉璃瓦和琉璃明窗上,愈显得岁羽殿内静悄悄的。苏槐过来看了几次,看谢翊仍然在灯下看折子,眉目宁静,只又悄悄将烛火拨明一些。
又出去命人将热水烧好,在内殿薰炉上将棉被烘暖些,添了一片龙脑香篆进去,熏得香气氤氲,如春芳夏露,悠然香远。
隐隐前头院门似乎有车轮声低语声,谢翊将手里的折子放下,拿了粉青镇纸压在折子上,微微抬头看向窗外。
一侧服侍的四德还未解意,五福已小跑着出去,过了一会儿笑着进来道:“皇上,许世子进来了,才下了车在院门口脱雪氅呢,苏公公在吩咐人拿热水伺候他换衣靴。”
谢翊道:“送些姜汤进来给他喝,这么大雪天,就这么急。”
五福笑着回道:“都已备下了。”
岁羽殿仿佛忽然热闹起来,送热水的,送外套的,外边院子里侍卫们将车驾拉走,灯笼的暖光打在飘雪上,鹅毛一般的雪花都带上了些暖色。
谢翊已亲自走到了院门处,果然看到门房这里一群宫人围着许莼解衣除靴,苏槐正指挥着宫人:“把那十香珍珠脂拿过来,给小公爷脸上手上都擦一擦,瞧这风吹的,要皴了。”
许莼胡乱在那玉瓶里沾了面脂双手搓了搓,显然心不在焉,但面上被风雪吹得红扑扑的。他刚要说脸上不必擦了,却见身侧忽然一静,人似乎都退开了。他抬头,脸上一暖,原来是谢翊自己亲手沾了面脂替他脸上擦着。
许莼眼睛都亮了起来,微微抬了头笑着:“九哥。”
谢翊手指沾着面脂慢慢替他脸上涂抹均匀,看他唇上都有些干裂,手指也沾了脂油替他轻轻涂上去:“这么大雪,急什么?明儿再进来也不迟。”
许莼却也手里挖了一大坨面脂,假公济私地去握了谢翊的手指仿佛是替他擦手,一边笑嘻嘻:“九哥,我替您擦。”一边却一路抹入谢翊手腕内,手指不怀好意地摩挲着。
谢翊反握了他不老实的手,嘴角含笑:“进去内殿喝点姜汤吧。”
殿内温暖如春,香雾隐隐,青缣白绫锦被放在镂花铜薰炉上烘暖得松软,充满着丝丝缕缕馨香馥郁的气息。
许莼靠在暖榻熏炉旁,将双足踏着熏炉上暖脚,一边接过热汤,小口小口慢慢喝着,双眼却只偷眼去看谢翊,笑嘻嘻问:“九哥,我今儿送进来侬世子的折子您看了没?”
谢翊道:“看了,写得这么文采飞扬,是你替他改的吧?”
许莼心虚道:“我哪有那文才呢,那都是贺大哥帮忙润色的……侬世子就是上次我去南洋救的那个夷州的小季将军,可真巧啊。”
谢翊似笑非笑:“喝汤吧,好容易歇下来,又替别人的事奔忙什么。”
许莼神采飞扬:“九哥您不知道,这位小季……不对,这位侬世子,是真能打仗的!说起海上阵图来,那是侃侃而谈,和南洋诸国海寇都打过仗,经验十分丰富。就连那火轮船的原理,他都知晓,一一说与我听。这样人才,九哥您该招揽啊。”
谢翊道:“朕手下能打仗的人多着呢。”
许莼有些泄气:“这样吗?”
谢翊看他丧眉搭眼,又宽慰他:“不过可信又能可用的将领却不多,多少有些毛病。比如秦杰,战术懂一些,也知道顾惜兵力,但正因为如此,打起仗来就缩手缩脚,难免有些贪生怕死,又爱在军饷军需上揩油,品行不怎么端正。”
“又如雷鸣,是勇武过人、能征善战了,偏又有些刚愎自用,不太听劝,热血上头的时候也不管死伤,非要搏个玉石俱焚,这又有些可惜。”
“方子静倒是智计百出、稳扎稳打,偏偏这样的人又因为多疑,不爱信人,想太多,容易贻误战机。总之世事难两全。”
许莼听得入迷,连忙追问:“那贺兰静江呢?我看他文质彬彬,实在想不出他带兵怎么样呢。”
谢翊看他:“你不是才进京么?什么时候又见过贺兰静江了?”
许莼道:“今儿回府,在二门院子看到一头十分威风的青骢马!您没看到啊,那膘肥体壮的,腿这么高!一看就十分能跑!我眼馋,看着不像是家里的车驾,而且这么好的马怎么舍得用来拉车啊。就过去,结果就碰到贺兰将军了。原来他妹子在我家做客呢,我娘邀请过来的,他看下雪了亲自过来接妹子的。这才攀谈了两句。”
谢翊道:“哦,原来这般,他是名将之后,难免也有些纸上谈兵的毛病。但忍辱负重,能耐得下心等候时机,也能谋。贺兰家在边军威望极高,他人也重义气,过去很快便收服了边军许多将领人心。这两年秋天打北边鞑子打得鞑子往后退了好些地方,战绩不错的。”
“如今又翻了案,朕让人赐还了他家的宅子财物。倒是想留着他在京里几年,结婚生子,延绵子嗣,再去边疆。没想到他却不太肯,之前就已上过一次折子,还是想回边军了。”
许莼想了想今日见到的贺兰兄妹虽然风华绝代,却都眉目郁郁,便道:“留在京里,看着旧地,人却都不在了,难免伤心。再者京里这些高门勋贵,哪个不是一双势力眼,如今他好了恐怕结交的人多,但背后又不知心里怎么想,我要是他,也不想留京的。”
谢翊道:“也罢,等过了节再看看他的意向吧。但这么晚了,还谈国事做什么?你大雪夜的进宫来,不是来侍奉君上,倒是来给朕奏事的么。”
许莼嘻嘻笑着,将喝完的汤碗放一侧,已挨到谢翊身侧,却被他腰间的粉青龙佩吸引了目光。他伸手去摸了摸,再摘了自己腰间的一比,果然自己那团龙佩正好可嵌在谢翊龙佩的中央,两只龙一只从上往下回首,一只自下而上腾飞,双龙头正好在龙佩中央相对,龙鬃飞扬,瑞云蔼蔼,正是珠联璧合一对双龙佩。
他喜出望外:“原来这是一对的?”
谢翊道:“一整块料子都做了一对的,你有的朕这里都有,要不怎么这么久?选这么大料子都花了不少时间。”
许莼心中甜蜜,手却伸到谢翊腰间替他解腰带:“谢主隆恩,臣侍奉皇上就寝。”
作者有话说:
珠联璧合哇……
第149章 风虎
圣寿将至, 天降瑞雪,京城好一夜大雪,天亮后上下银装素裹, 琼枝玉树, 通明世界。
谢翊一大早起身出去吩咐, 雪太大,免了早朝, 只单独传几个重臣议事,都分散开在不同时段,又简单翻了翻折子, 拣着重要的批了, 这才又回了岁羽殿。
进了内殿他先脱了带着寒气的外氅, 看了眼旁边伺候的六顺, 六顺悄声道:“有些响动,但没叫人。”
谢翊转进了屏风后的内室,看杏黄帐子倒是挂在金钩上了。许莼却仍赖在床上, 衣服也不穿,就窝在被窝里,趴在软枕上举着谢翊昨夜解下来的龙佩反复看, 肩头和大半个脊背都露在外头,臂上金臂环鳞片焕然。
如此惫懒, 好在殿内确实不太冷,谢翊只觉得好笑, 但又觉得那玉色选对了, 本来挑了鸭蛋青, 是觉得衬他的官服, 如今看来却也衬他肤色, 若是当时做一串玉珠链,环绕在这肌肤上……一定秀色生辉。
他漫无边际想着,一边问许莼:“看什么?有什么稀罕的?和你的一个料的。”
许莼眼皮还有些肿,懒洋洋道:“我看您这龙佩下边的无事牌一个字没刻,想着该刻个什么字儿好。”
谢翊道:“嗯,没想好,也便留着了,你觉得刻什么好?”
许莼道:“想了几个,都不太好。龙德在田?飞龙在天?龙潜于渊?”
谢翊忍不住笑:“罢了吧,还是空着吧。”
许莼泄气,偏又咬牙:“我必得想一个好的!”
谢翊垂眸道:“好,慢慢想罢。”
许莼嘻嘻一笑,看了眼天色,忽然诧异:“九哥您今儿散朝这么快?”
谢翊道:“嗯,雪这么大,为了防止臣子们摔了受凉了,命今日辍朝一日了,等他们扫好雪吧。”
许莼精神抖擞坐起来:“那今日我陪九哥玩一日!”
谢翊忍俊不禁:“但朕还是吩咐了几个重臣、几家使臣单独陛见。”他看到许莼坐直了,柔软丝被滑下,雪天的凛冽光线从明窗照入,光线甚为明亮,小伙子漂亮的腹肌在天光雪色下闪闪发光,身线十分诱人。他有些后悔,想起来见不见那些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许莼十分沮丧:“九哥您真勤勉。”
谢翊却道:“朕特意召了你荐的侬世子,还不是为你?”
许莼立刻又开心了:“太好了,侬世子一定很高兴。”
谢翊看他双足从锦被下惬意伸出摇晃着,丝毫还没有要穿衣服的意思,叹了口气:“起来穿衣裳吧,我让他们准备了鱼汤面。”
许莼听到有吃的就也振奋起来,拉了旁边的衣裳笨拙穿着,谢翊上前去替他系腰带:“天寒,不可任性,多穿些,我那里还让人做了些羽纱的棉衣,轻便,穿在里头也不显得笨重,让他们拿给你。”
许莼敷衍道:“知道啦,倒是九哥您才是要多穿些,天寒了别一个人去骑马了。”他忽然想起来方子兴:“怎不见方大哥?”
谢翊道:“让他护送他嫂子去浙地了,方子静要先上任赴任,公主有孕,得慢慢走,行李也多。”
许莼道:“啊对,公主头胎是得很谨慎啊。”
谢翊道:“倒不是头胎……早些年听子兴说是没过一个,后来子嗣上就有些艰难。好容易又得了一个,便看得分外贵重些。”
许莼这才恍然:“怪道我说呢,方侯爷怎么拖这么久才要孩子。”
谢翊道:“王侯之家,内宅复杂,平南侯家已算是清静的了。”他看许莼衣着传好了,才传水。很快内侍宫人们捧着铜盆热水进来,服侍着许莼洗漱。
许莼听他意有所指,但看人都进来了,也不再追问这些,谢翊便出去命人传早膳。
等许莼洗漱完毕出来,热腾腾的紫铜锅在几上已经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旁边排满了新鲜的暖房里栽种出来的豌豆尖、白菘菜、绿豆芽,又有铺在冰雪上晶莹鱼脍、羊肉片。
因着是早餐,摆的都是些清淡的,谢翊让人烫了碗细面,亲手调了调料汁拌了放在他跟前,虽然做着这家常小事,但他面容静默,眼神专注,这让许莼觉得跟前这碗面像是稀世珍馐。
他便也替谢翊烫了一筷鱼脍,看透明鱼片微微卷起变乳白色,连忙蘸了酱喂到谢翊嘴边,谢翊张嘴吃了。
两边你给我烫块肉,我给你舀一勺蛋羹,腻歪着把早膳给用了,便看到外边人来报,相关的使臣都在景仁殿候着陛下召见了。
谢翊便起身道:“我先去见使臣们了,你有兴趣就听听,没兴趣就先出宫去吧,你久不回京,眼见也快过年了,恐怕得去见见师友。”
许莼连忙道:“好,我就悄悄听了广源王世子的就行。”谢翊含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景仁殿前,侬思稷忐忑不安侯见,他没想到才进京第二日便得了皇上亲自召见。果然贺知秋真是深知皇帝。还是说夷州果然很重要?
听说皇上很年轻,但却远见卓识,乾纲独断,自己那些许诺能行吗?
他在心中反复背诵着那折子上的话,虽然贺知秋已教了他不必重复,他还是担心皇上会问起。
一个穿着青衣的内侍过来请他进殿内,殿内比外边暖和多了,但殿内陈设并不如何华丽,只鼻尖传来丝丝缕缕的龙脑香若隐若现。他不由自主与广源王府的大殿相比,波斯地毯,金丝楠木雕的柱子,绣着金线的锦帐、嵌着宝石的青玉宝鼎、水晶雕的花瓶……
心中虽然想着,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向上行了大礼,行礼之时轻鸿一瞥,看见上头坐着的皇帝,面容体态虽然看不真切,确然甚为年轻。
却见上面的皇帝开口:“平身吧,赐座。卿家的折子,朕看过了,卿意我已尽晓。”
侬思稷小心翼翼起身在下边椅上坐了,听到此话又连忙起身道:“臣处境尴尬,不敢言为君上尽忠,只期冀效法平南方氏。”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侬思稷心下十分忐忑,不知贺知秋教自己这句话是否好用。
皇帝却轻笑了声:“教你说这话的人想必也指点过你,朕喜欢务实有用的人。”
侬思稷哗的一下汗都冒出来了。
皇帝端坐在上头,只伸手命他坐下:“坐下吧。夷州历来听调不听宣,纳贡不纳税。你如今地位尴尬,我朝不能干扰,因此有两条路让你选。”
侬思稷作揖:“臣愿襄助万岁。”
大殿空旷,侬思稷只听到上面年轻的帝皇声音缓慢而清晰:“第一条路,卿回夷州,无论什么办法,称了王掌了权,朝廷下诏令认可你为正统。朕可派人襄助,带着朝廷诏令过去,但权,要你亲手去夺。”
皇帝语气森然冷漠。侬思稷背上微微出了一层汗,忽然离座再次跪下道:“父虽不慈,儿不敢不孝,臣不敢行弑父悖逆之事,这才千里来投陛下,请陛下恕罪。”
他叩了个头,背上已被冷汗浸湿。
皇帝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道:“这是最快的路。若是不愿,那第二条路,就只能徐徐图之了。”
侬思稷道:“臣愿听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