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婚姻这东西分配得很均匀,做太太的得到体面敬重,做姬妾的得到实打实的宠爱。她细想想,安阆的爱似乎也没那么要紧。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只要她抢在他前头,从心里摒弃他的爱,这样就是一种胜利了,自尊与骄傲都得到了挽回。
打定主意,她往东厢廊下折转步子,欲去解救白池。
不曾想给花信一把拉住,翻记白眼道:“你管她做什么,是当娘的自己要骂她,又不是你叫骂的。”
妙真将她的手拂开,噘着嘴剜她一眼,“明日你给林妈妈训斥了,也别指望我去解救你。”
花信撇着嘴分辨,“我可是为你好啊,你别好赖不分。”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为我的实在太多了。人家常说,福气大了折人的寿,我受了这么多好处,总觉得受之有愧。花信,我从前听人讲过,人的福祸都是有数的,今日多得的,明日都要还回去。与其等着别人逼债上门,不如我早点还,省得到时候难堪。”
说话瞥下花信,笑嘻嘻钻进东厢卧房里,起头就吵嚷起来,“妈妈,我又回来了!身上来了事,在人家府里坐着总觉不便宜。”
妙真一进来,白池几乎是一种本能,马上偏着头搽干眼泪,起身将床沿上的位置让给她坐,只微笑着立在她后头。
林妈妈看见妙真就自然变化成一副温柔笑脸,拉着她的手摸了摸,“你瞧,你身上一来手就这样凉,我嘱咐丫头们在你行经的日子煮些姜茶给你喝,她们都照办没有?”
“您的话她们敢不听?花信月月都叫厨房煎给我吃。”
“你也要自己晓得保养,来了月事就不要贪凉快吃那些冰的寒的东西。”
两个人一个细细嘱咐一个细细应答,简直情同母女。白池看着这一副“母慈女孝”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怅惘。
不过她插不上话,也只能任自己寂静地站成一个局外人。
往后再在园中撞见安阆,白池倒很谨遵她娘的话,刻意避着。怕她娘说得出就做得到,真到曾太太跟前去说些什么。她娘对她十分狠得下心,可别弄得往后连个不成名的“二奶奶”都混不上。
因为怕这结果,她每每都是假装看不懂安阆的目光,也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连避了些日,这日终被安阆堵在假山上的四角亭内。
那地势高,风刮得透,亭内又没挂帘箔,十分冷,因此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安阆四下一睃,不见一个下人走动,便大起一点胆子抓住白池的手,“你怎么这几日总躲着我?”
他的手实在烫人,白池怕人撞见,心跳得异常快。她忙把手抽开,别开脸尴尬地微笑,“安大爷多心了,我躲你做什么?是我娘这几日病又重了些,忙着伺候她。再有一样忙,胡夫人要回家去了,我们姑娘常伴她出去向各处亲友辞行,我自然也要跟着出门。”
安阆手心里空悠悠的,心里也跟着有些空落落的,“舅母要回去,你难道不知道我也要跟着她的车马一路回常州?”
白池转过脸看他一眼,低下了头,“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你还躲着我?”
安阆追着她眼睛看,目光有些急迫。大概是因为要走了,怕不能说的话久经耽搁便从此给耽误下去,一心急于要确定些什么。
他把她看得左右为难,眼睛避着,唯恐这“确凿肯定”既是违了母命,又是有负妙真。
她娘的话也有道理,横竖日后都是要随妙真嫁过去的,何必急在此刻?可脑子里这样想,心里却不愿这份情是“偷”,是“借”,是沾了人家的光。
所以话说出来,竟有些诀别的滋味,“这会不见,过一二年总是能再见的。我们姑娘盼着你金榜高中呢。”
她就是这样,两个人说话,总是要拉个挡箭牌。以至两个人总像隔着堵墙在说话,什么都不明朗。
安阆今天偏要凿开这堵墙,“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只管你。”
“管我?”白池抬起眼,略微惊诧。这惊诧是有些欢欣,“管”这个字实在动听,好像她是属于他的,他有这份权力。
“只管我什么?”
“只管你盼不盼我高中。”
“自然是盼的。我们尤家谁不盼着你高中?”她又巧妙的避开,这回倒不是无奈,别有些捉迷藏的趣味。
安阆捉住她的字眼,朝前逼近一步,“我要问的是,你盼我高中,是如他们盼着未来姑爷高中的心,还是一个女人盼着她心爱的男人得势之心?”
他真问出口,白池那颗左右为难的心反而是安定又欢喜。她抿着一线苦笑,“你这么问,叫人怎么答好?我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心?”
“没人比你更有这资格,因为我心里是把你当做我心爱的女人。”
安阆把此话出口,白池心头又涌上一种胜利后的愉悦。她做妙真这些年的影子,头一回越过她站到前头来。
她原以为会内疚,内疚也果然是有那么一点,然而更多的是满足。
她没讲话,还是安阆在说:“我敢对你讲明,我对大妹妹不过是感恩,对你才是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是空口说白话,你等等我,等我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既报了姨父的恩,又能明媒正娶你。”
白池一时倒顾虑起别的,把身子侧过去,“可我只是个丫头,你有功名在身,我终归不配你。”
忘情间,他转到她面前,又握起那只细嫩的手,“我不在意这个,是丫头又如何?也是清清白白做人。你等我高中,一定想个法子出来。”
法子能不能想出来白池倒不存什么希望,自古恩情若两分,实难周全。她只高兴他有这份心,他这份心总比待妙真的重,也够人满足一阵了。
白池含笑走回院中,把领来的玫瑰花头油拿去给妙真。妙真午睡才起来,坐在妆台补妆,看见她进来,正好把画眉的笔蘸了黛粉递她。
白池抬起她下巴颏替她描眉,在她的睫毛扇动下,慢慢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内疚,描得格外细致,“花信呢?”
妙真噘着嘴抹口脂,声音囫囵不清的,“她舅舅叫她有事。”
“你午睡起来,她不在跟前伺候,跑去和舅舅说话。我看她下回还好意思挑我的刺。”白池笑着旋去榻上坐着,打发小丫头端了两碗冰酥山上来。
妙真也走来榻上吃,嬉笑调和,“她的心还是好的。白池,你是识字的,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才懒得与她计较。”白池仍旧是笑,手指纤柔地理着裙子。
因上回挨了林妈妈的训,妙真接连几日见白池都是郁郁寡欢的情形。今见她总是笑着,因问:“你在外头遇见什么好事了?今天怎的这样高兴?”
白池惊一下,“我高兴么?”
“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白池含笑不语,人歪在榻上,胳膊肘也是懒懒地搭在炕桌上。妙真歪着眼看她,见她满面春色,也猜着了一二分。想必她是在外头遇见了安阆,两人说了会话的缘故。
至于说的什么,妙真是猜不准,不过想也是些儿女情长的话。她心里虽有些酸,也酸不至苦。心道反正她才是做正经太太的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且把心放宽。
两人坐了会,白池把胳膊一让,凑近来试探,“安大爷不日也要随舅太太家的车马一路回常州去了,他来向你辞行了么?”
“没来。表哥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既没同寇立出去逛,也没见与良恭一处。”
“左不过到书局去了。”
妙真点点头,“还没到走的日子的,到跟前再来辞也不晚。”
他倒是堵着白池辞了一回,白池不免有些居上的窃喜。她伸手来拉住妙真,温柔得像对手下败将的一种安慰,“他回去,明年春天就要上京赴试了,后年你大约就要出阁了。”
妙真拿扇掩住一抹羞涩的笑,眼波一转,睇见外间似乎晃过良恭的影。
她撇下白池并这婚姻嫁娶的话题,忙跑到卷起的竹箔底下,“有什么事?”
良恭站在罩屏外,不知卧房里有别人,语调就有些随意,“太太叫你。”
“太太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在园子里碰见那屋里的丫头,就叫我来传个话。”
白池已从榻上立起来,走到妙真后头,“我陪你去吧。”
妙真眼珠子一转,拿扇遮住口鼻道:“别,外头风凉,别把你再作弄病了。你这几日本来就有些不好。就叫他与我过去,横竖他是皮糙肉厚的,不怕风吹日晒。”
良恭心里好笑,面上不显,规规矩矩跟着妙真出门。
自上回罚跪之后,两个人有些日子不怎样讲话了。妙真在别的事情上都忘性大,唯有在他身上,她一丁点的小事都肯记得。
她急着与他怄气,刚暨至院门,就在前头把笑眼向天上一飞,“这样大的太阳,你叫我干晒着么?还不取把伞来?”
这是又作出新花样了,天上分明云翳浓重,太阳只露着个角,光也是黯淡的光,没见过这天气还打伞的。良恭心里抱怨,也只得掉身去取。取来自然不要她撑的,由他撑着,走在她侧后半步。
妙真为的就是这个,还嫌远了,扭头不瞒地瞅他一眼,“你自己看看,这遮得住什么?我半个身子还在外头晒着。”
他只得近前半步,走在她身旁。他自己是不遮的,把伞全歪在她那头。
妙真还是不高兴,睐目睇他,“你身上一股臭汗味。”
想当然是故意挑刺,这时节哪里容易发汗?何况良恭吃过午饭才往外头下人房里洗的澡。
他不理会,反正她时时刻刻都在生气,要问缘故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他剪起条胳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只管心旷神怡地走着。
妙真见他这翛然态度,又是喜欢又是恨,一面又忍不住要与他搭讪,“你方才往园中去做什么?”
“噢,安大爷叫我去,说他不日要回常州了,与我说说话。”
“他要回去,连你都辞了……”
谁人都想着辞,唯独还没来辞妙真,是把她排在哪个份上?
妙真在心里头掰着手算,眼却一歪,又歪到良恭身上,“我问问你,你是男人家,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安表哥到底好不好?我嫁给他,到底行不行?”
良恭既是意外,也是心慌,随便拈出一句话,都只能是谎。他便低下头一笑,撇得干净,“怎么问我?我见过什么世面?老爷还不是男人家,老爷看他就很好。”
“老爷老了,难免有个猪油蒙了心时候。况且你是年轻男人,和他们长辈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的,我怎么不能问你?再说你们两个还有些交好。”
“你看她好就成。”
“我?”妙真是说不清的,安阆好是好,可世上好人太多,不见得都与她相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竭力怂恿他表达,“你呀。我和他将来是要做夫妻的,难道你是我的下人,不期望我好?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着主子日子过得好,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做奴才的心里也是要伤心,是不是?怎么不好讲呢?我知道你不论说什么,都是为我,我保准不怪罪你。”
说着说着,话头就有些失公允了,仿佛是盼着他能说出个什么不好出来,“你要是昧着良心说得不公道,我嫁错了人,日后可要怨你。”
这话真是耳熟,良恭心里澜澜一荡,荡出些酸楚。他这人也真是怪,总容易痴迷这云里雾里捉迷藏的游戏,注定终生活得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
大概是命犯太岁,他只得干笑两声。笑得妙真心里痒痒的,两只眼睛睐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点哀伤的表情。
然而他将哀愁藏得很好,面上只露着一份尴尬。尴尬得仿佛脚下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尽管他行走得翛然从容。
在她看来,这尴尬只是为怕说错话得罪人。她哪里猜得到,良恭却是因为作难。要说安阆好,他心里另有所爱。要说他不好,又是睁眼说瞎话。
又觉妙真这一大堆的话里似乎暗藏机锋,非要他说出个情理之外的答案。
他额上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细汗,心里有些焦灼。又经不住妙真一再撺掇,只得模棱两可道:“我看安大爷自然是人品贵重,否则我也不愿与他结交,他也不能与我这样身份的人结交。”
“谁问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妙真翻一下眼皮,“我是问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绝佳人选?”
“他若不是,那你看谁是?”
话音甫落,良恭便暗悔不该这样口快。他瞟了妙真一眼,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双眼睛。她问的问题是与他有关的,他不是觉不出来,只怕她真讲出个确切的人,彼此都不知该怎样下台。
要明着说,那必定是伤了她的那份骄傲。至于她那小小的骄傲与他什么相干,也未敢细想。什么事情都怕往深里琢磨,真琢磨出个结果,自己也没法对自己交差。
他在儿女情长上一向擅长自欺,含含糊糊顾左言他是他的本能,“我哪里晓得?我只知道一个安大爷。安大爷是状元之才,虽然眼下家道难一些,到底也不算委屈了。”
她马上将目光收敛回去,鼻梢“哼”了一声,“外头想娶我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说,这嘉兴府除了我们尤家,还有一户做丝绸生意的邱家,他们家的三公子就请人来说过亲。”
这事情良恭听说过,为这缘故,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你不知道吧,那三公子我见过,相貌很好,不比你这模样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