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没奈何地摇了下脑袋,走到椅上吃茶,“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了。朝廷拖欠了他好几年的货款,其实我在京时就晓得些内情,户部是按年清了他这些账的。既然清了账,尤家却没收到钱,你想想,那些钱都是进了谁的口袋?这些人,过了手的银子要叫他们拿出来,谁舍得?如今上头的官不想还他这笔账,只好治他个罪。谁叫他偏又与冯大人往从亲密呢?把他往冯大人的事上一牵,可不就顺理成章了?再抄他的家产,又是一笔横财。”
“嘶……就怕老爷收了他的银子,又不帮着他说话,他回头下了狱,把您给咬一口,那就不好办了。”
“咬我?他没那么傻,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外嫁,一个还没出阁。回头朝廷办到他府上,这笔钱,就当是保他那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算我白拿他的。他也犯不着为了几万银子得罪我们这些地方上的人。何况他怎么说得清我到底有没有帮他说话?我说了,只是官微言轻,说了不顶用嘛!”
正说着话,听见小厮来报,说是邱家来了人。李大人一面着人请来,一面吩咐人抬了箱子下去,又转到案后提笔写信。
未几见一意气风发的青年进门,穿一件灰鼠毛大氅,脚踏羊皮皂靴。嫩白嫩白的脸,炯炯发亮的眼睛,冻红了鼻尖,说话一吐气,就有些孩子般的稚气。
便是那邱家的三公子邱纶,此人在家也是惯坏了的,有些不讲礼数,不等人请,一股屁股就在窗根底下的官帽椅上,把一腿高高地挂在扶手上头晃荡着,“舅舅,您叫我来做什么?”
实则这李大人并不是邱纶的亲舅舅,是拐了几个弯的表舅。不过当今世下,凡是官中有人,没亲的也恨不得磕头认了个亲,何况是本就有些干系在的。
李大人刚好写完信,折在封内,向前推在案上,“你亲自往苏州去一趟,把这信交给你父亲,告诉他,苏州的黄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过这信,自然替他在织造局走动。这份皇差,明年就能落到你们邱家头上了。”
邱纶放下腿,朝前微微欠身,“唷,尤家不争了?”
“争?姓尤的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力气了。现如今,他尤泰丰保不保得性命都是难说。”
“这么严重?”那邱纶惊诧地将眼珠子一转,转着转着,又事不关己地笑起来,走到案前取信去,“舅舅,既然他们家到了这地步,那他家大姑娘,就能转许给我了吧?”
李大人剔眼看他片刻,随手抄起一本书朝他脑袋上拍去,“没出息!就惦记女人。我听你母亲说这一二年间就要给你定一门亲事。何况人家小姐也是定了亲的。”
“定亲怕什么?我不定就是了。她那头难道就不能悔?再说了,她还没出阁呢,要是尤家被抄了家,她也是要受牵连的。这么个大美人,难道您忍心看她充为军妓官奴?还不如嫁了我。”
“美不美的我没见过,不知道。我只知道,尤家遭了灾,就和你邱家门不当户不对,你父亲还肯?别想这些花里胡哨的事,老老实实的往苏州去。”
眼见李大人已有些不耐烦,那邱纶只得瘪瘪嘴,揣着书信辞将而去。
来回都是骑马,有二三家丁在前头吆喝着赶街上的人,邱纶歪歪洋洋地坐在马上,好不张扬烜赫。
有道是狭路相逢,可巧节后忙得脱不开身,曾太太只得打发妙真往一户不大要紧的远亲家送年礼。妙真因带着好些东西,便套了马车出门,恰是迎面驶来。
邱家因如今一府之长官换了他们家的亲戚做,连家丁的气焰也是水涨船高,不管对面来人是谁,先扬着手嚷开,“让开让开,没见着我们三爷的马吗?让开,有点眼力!”
驾车的恰是良恭,老远就看见前头闹哄哄地在赶人,也不知是谁家的马如此嚣张,心下很有些看不惯。
终于是赶到他这里。他朝那马上之人眺望一眼,勒停了车,支起一条腿来,“路是大家走的,怎么偏叫人避你们,你们不晓得避人?”
那小厮反手朝肩上指一指,“嗨,你这不长眼的狗杂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 想必你不认得,不妨告诉你听,那马上坐的是邱家的三公子!”
良恭不禁细眺一眼,看见那公子衣着华贵,洋歪歪地拉着缰绳立在那里,面孔比他还不耐烦。他哼着笑道:“原来是邱家。我眼拙,还以为是皇上他老人家的御驾出巡到咱们嘉兴来了呢,好大的阵仗。”
人堆里忽然有人轰然一笑,几个小厮慢慢砸这话才回过味来。把三爷比作皇帝,岂不是把他们比作没根的太监?
领头一个马上脸色一变,上前揪着良恭的襟口就要打。不想手不及腿快,良恭提起脚就朝人肚皮上揣去,把人揣翻在地,又笑,“你主子一月给你多少银子,你竟如此效忠?”
那小厮忙爬起来,提着手指他,“好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得罪我们邱家,你等着,凭你是谁家的人,一样打得你爹不认娘不识!”
妙真在车里听见是邱家,撩开门帘子远远一望,果然是那现世宝邱纶。尽管只前几年见过两面,叵奈此人脸皮厚,最好丢人现眼,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她没好性,摔下帘子在车内吩咐,“什么邱家夏家的,不认得,要找麻烦,我告诉你个地方,到盘云街上尤家去找,自有人恭候。良恭,不让他,凭什么让他?要让他先让。”
可瞧那小厮是邱纶的贴身小厮,头些年跟着邱纶往尤家说亲时瞥见过妙真一眼,实在过目难忘。
他一下跳将起来,猴似的忙往后头跑去告诉邱纶,“三爷,前头是尤家大姑娘的马车。”
“果真?!”
“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邱纶满面惊喜,忙从马上下来。那小厮凑上前去,“他们不让路,打不打?”
那邱纶迎头照着他脑袋捶一拳,“打你老娘!”
说着三两下拂整了衣裳忙往前去,看见路旁有个挎着篮子卖花的,他顺手就从人篮子里拣了两支白山茶,一路奉到车前。
来人冷不丁吓了良恭一跳,上下一照看,是个相貌风流的青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锦衣罗衫,通身富贵,只是笑得有些憨。
他忙拉着缰绳歪着身子避了避,“邱大官人,您这是做什么?”
邱纶只顾着整理衣襟,向着帘子作个揖,叽里呱啦全是风牛马不接的话,“小姐,我是邱纶呐,真是缘分,未曾想会在街上遇见小姐。小姐近来可好?还如从前那般清瘦么?小姐千万要记着多吃些。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还是一如既往爱吃么?明日我就给他盘下来,专给小姐炸鹌鹑!年节底下,没想着能在街上碰见小姐,不及备下什么重礼,只得鲜花两朵,赠予佳人,实在仓促,实在是仓促呀,小姐千万勿怪。”
良恭听着他着乱糟糟一箩筐话,愈发把脸仰开,睨眼打量他竟是个傻子。
妙真掩在车内只觉一张脸没处搁,分明听见路旁有人在嘁嘁唧唧地议论。这天煞的现世宝!按她心头的意思,恨不能将胳膊伸出二里地赏邱纶两记耳光。
奈何维持着千金小姐的体面,闷在车内冷清有礼地说:“邱三爷客气。我赶着去人家送礼,不好耽搁,就此别过了。”
邱纶却站着不让,听见声音心里便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奇痒难耐地欲挑开帘子,“这花还请小姐收下,明日、明日我再备了厚礼去府上拜访。”
良恭手快,一把揿住他的腕子,冷着脸丢开,“邱三爷,您这是做什么?私自撩小姐的车帘子,不好看呐。”
邱纶同妙真一样,也是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拦阻?当即恼羞成怒,吊着眼打量良恭,“你什么人?”
良恭笑道:“区区下人,不足挂齿。”
“噢,不过是个赶车的家丁。我与小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么?”
良恭也不理论,扭头向帘子道:“大姑娘,咱们走?”
里头仍是冷冷清清的一副嗓子,“走吧。”
良恭又看向邱纶,谁知他还是不让开。良恭懒怠与他理论,索性拉起缰绳往前赶。那车辙硬生生由邱纶脚上碾了过去,痛得他龇牙咧嘴扬起调子在后头嚷起来,逗得路人又是大笑不止。
驶出去一段路,良恭不由得笑出声,“这就是那位邱家三公子?年纪比姑娘小吧?看着脑子里像是缺根弦。”
妙真上回为抬架子,有意把这邱纶提出来打压了良恭一番,也有意吹嘘了邱纶一番。想不到他还记得。
她的大话给人识破了,不免恼怒,“我只说他长得好,说他脑子好了么?难道长得不好?”
帘外头又是一笑,“长得好是好,不过是个相貌出挑的草包。”
妙真不服气,挑开帘子道:“那你是什么?也只不过是个相貌出挑的下人。”
良恭一时无话了,妙真丢下帘子端坐回去。正对上花信不解的眼,“姑娘对良恭说了这邱三爷的事?你不是常说提起他都是脏了嘴了么?”
妙真眼皮一翻,仿佛挽住了邱纶的脸面,就是挽住了她自己的体面,“我何曾说过这话?我不是这么无礼的人。人家是干干净净的人,哪里脏?”
“你说他死皮赖脸,不知体面。”
“那都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难道不许人家长进么?”
花信看她不肯承认,也就转了话头,“今日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家老爷是不是又要上门同老爷理论。”
“邱家老爷听说上苏州去了,不在家。”
“那可是免了良恭一场灾难。”
妙真此刻又转了风向,改替良恭撑腰,“怕他什么,当初良恭进府的时候老爷就说下的,不怕他因为护我得罪人,真得罪了人,老爷晓得去料理。”
她故意拔高了音调,有意叫良恭听见,好安他的心。
落后因邱纶赶着到苏州给他父亲送信,不得空来找麻烦,此事就揭了过去。
时下初三才过,曾太太又抽出空打发鹿瑛夫妇并妙真往湖州去。赶上李妈妈开年身子见好,便吩咐李妈妈、白池、花信、良恭并个管事的带着四五小厮一道前往。
另备下一份厚礼,嘱咐妙真道:“这些都是给你姑妈姑父捎去的,你记得替我们带个好。你姑妈那个人最是在意这些琐碎的礼节,倘或漏下一句半句的,她要抱怨我和你老爷没想着她。”
妙真睃了下满屋乱堆的东西,“这么多?”
“有一份是替鹿瑛寇立预备的,他们到这里来一趟,不带点东西回去,也要埋怨他们没良心。”
鹿瑛搭口笑说:“我婆婆就是器量小爱唠叨,心眼倒是不坏。”
曾太太将她姊妹二人望着,想起前些日子尤老爷说的那些话。尤家的处境早已有些不好,今番更不知前路如何。忽有些悲从中来。
她拉起二人的手往榻上去,“这我比你们知道。姑妈那个人,嘴碎,什么都要拣不好的说,别的倒还过得去。”
这一说,便止不住细长的唠叨,“鹿瑛,我倒不怎么样操心你,你自小就温顺懂事,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只是做人家的媳妇呢,不比做人家的侄女,少不得要听几句闲话,你能忍则忍。妙妙,我最是不放心你,撇下那病根不说,你自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还不知道外头的艰难。倘或在外遇到些什么难处,可千万少哭啊。哭得多了,人家就当你软弱,愈是要欺负你。”
姊妹二人皆有些发懵,鹿瑛只是点头,妙真却笑,“娘,怎么说得我这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去似的?不过去湖州玩嚜,我是头一遭出去玩呢,您可别舍不得放手。”
曾太太正有涕泪之感,见妙真还是如此不想事,便忙收了那片酸楚,笑着点头,“玩,玩就好好玩,可不要惹你姑妈生气。往后倘或父母没了,还要靠这些骨肉亲戚。”
“我晓得,我在外头一向懂礼数。”
三人坐着吃茶,妙真是带着良恭往这屋里来的,看见他在廊下站着,才想起来时与他说下的事。
转而央告曾太太,“娘,良恭明日要跟着我到湖州,他家里也有姑妈,放心不下,想这会回去看看,明日一径赶到码头上去。”
听见这话,曾太太搁下茶,使人将良恭叫进屋来道:“年前年后的忙,就给我忙忘了。你一年到头跟这丫头磨,也是辛苦。你一会到总管房里支取十两银子再回家去,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一向年节打赏不过二两银子,这回冷不防赏这样多,连妙真鹿瑛二人都是一惊。妙真趣道:“娘平日还说爹是在世菩萨,动不动就好送人银子。这回您也如此,可没道理再说他了吧?”
曾太太只是瞧着良恭微笑,“他伺候你这两年,没出过岔子,在外头处处护着你,也是应当应分的。良恭,这回到湖州去,我可就把大姑娘交付给你了,别的不管,一定要她平平安安。”
良恭抬额看她,那神色中似有不能说明的哀痛。他又看妙真,心里猜测着,嘴上感激不尽应承不迭,而后出门到总管房里领了这份赏钱。
出来时遇见瞿尧,他特意与之攀谈,才听说尤老爷往李大人府上送银子的事。故意笑道:“怪道太太常说老爷爱送人银子,瞧,三万银子说给人就给人,就是官中来往送礼,也太重了些。”
瞿尧只当他没见过什么场面,眼界低,便做出副老成样子嗟叹,“你懂什么,只知道跟在大姑娘裙子后头转,脂粉气沾染得多了,哪还敢想外头男人家的世面。我实话告诉你,老爷送这笔银子,是指望李大人替咱们家向朝廷说些好话。”
良恭顺藤摸瓜,敛紧了眉头,“出什么事了?好端端费这份心。”
瞿尧四下里看看,挨着他道:“你别对人胡说去,我只告诉你。冯大人在京下了狱了。他在嘉兴任职五六年,诸多豪绅中,与咱们老爷走动最近,老爷怕受牵连,这才打点了这份礼。”
良恭故意试探,“不见得走动得近,就会受牵连吧?”
“不好说。”瞿尧摇摇头,自己也不大懂官场中的利害,只是强充脸面,“官场里的事,这个扯那个,那个又牵这个的,谁说得清?总之老爷未雨绸缪也是好事。”
说话已至角门首,良恭辞了出去,走远几步,特地又回首望那随墙门——两扇绿漆的门扉映着墙头蓊薆的芭蕉,在正月里便显着蓬勃精神。然而那傍晚的日头投在门上,又晃着一种渐渐落寞的昏黄。令他生出种预感,尤家不日将颓。
这是无力挽回的,他带着胸中未发的叹息走回家,把银子交给良姑妈,又请她帮着打点几件衣裳。
因他这年年节未归家,良姑妈心下已有埋怨,这会又叫她收拾行李,不免唠叨,“这才回来,又要上哪去?成日脚不停,年关不回就罢了,元夕也不在家过了?”
“要跟着大姑娘往湖州去。”
“到湖州去做什么?”
“二姑娘的婆家在那里,也是尤家的血肉亲戚。老爷太太想叫大小姐去探望,二年出阁,就难见了。”
良恭妈在东厢窗户里头收拾,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格给人家安安心心做起下人来了,还要跟着到外乡去。不是我爱唠叨你,你瞧不上做些小买卖,就瞧得上做下人?我是懒得说,就怕回头到了阴司里,你父母怪我的不是,说我没好生照管你。”
良恭不知该如何回付,只好笑着不语,走到留院墙底下看那棵破土长出来的树苗,细细辨别,是株海棠花。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
见他不理会,他姑妈转而又说:“易寡妇年前回来了一趟。如今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穿戴得好不齐整。回来托人卖她这房子。你也帮着留心留心,谁要三十两银子就给他。”
良恭回身看着两户间的那堵墙,墙头尚有几片残雪冷冷清清地缀在那里,一晃又是一年冬去了。他心里有些惴惴的,恐这一去,再无归期。